巧花在编织工艺中已熟练起底、编织、锁口等各道工序,速度也逐渐加快,只是手法稍显稚嫩些,就这样,文笙自告奋勇当起了巧花的师傅。
他们一起看月,一起感受空荡荡黑漆漆的篾厂的沉默和富足。春天的竹清新得可以沁出水珠,文笙埋头苦干,为他的憧憬而流汗。巧花的苦恼是文笙家迟迟不上门提亲,而老父亲带来的媒婆却一个又一个。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文笙越来越沉默。
“娃呀,这个男孩子条件好,别错过呀!”巧花的老父亲颤抖的声音里充满担忧。
“不看,就不看!”
“你看上的文笙肯定不成的,他是城镇户口。娃呀,我们是农村户,不可能的。”
“真的不可能吗?”巧花死盯住文笙躲闪的眼睛。
她似乎看到了答案,然而在不确定的猜测和等待中又过了两年,直到文笙去广州打工的消息传来,她也没有哭,坐在竹椅上飞快地转着模具,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小托盘雏形。
那时候,她的父亲摔伤卧床了,她白天上班挣钱,晚上伺候老父亲,忙起来没有空伤心。等到老父亲可以自理了,她也有空伤心的时候,她反倒平静了。手里的活越干越多,厂里的分篾师傅都不够用了,她主动请求去学习分篾,要知道分篾师傅可都是男的,需要扛竹竿的力量,需要分篾的巧干实干,就光是剖竹这一项就难倒绝大多数的女性。
刚开始巧花挑了一根直径最小的竹竿,颤颤巍巍扛上楼真让人胆战心惊,生怕不小心闪了腰,圆滚滚的竹竿从天而降砸了人,大家虽远远躲着,心里头都默默做出扶一把的本能。要强的巧花硬生生扛上楼还对准竹的端头快准狠一劈,竹竿很配合地裂开,巧花丢下劈刀,高跟鞋摁住咧开的下一半,两只手使出吃奶的劲往上掰,往日看其他师傅撕笋一样轻松,但是到了自己身上,却怎么也不能让竹竿分裂发出辟辟剥剥的脆声。
心疼女儿的老父亲一瘸一拐赶来。巧花看到又老又丑的父亲出现在楼道,心头一热差点掉了泪。
老父亲满是老茧的手握住劈刀在裂缝处一劈一别,竹竿开始自动爆裂,看得巧花目瞪口呆。
“怎么做到的呀?”巧花忍不住要撒娇了。
“借篾刀的力。来,多试几次。”果然,几番尝试就驾轻就熟了。看着女儿成功撕开一截竹竿,没牙老头呵呵傻乐。
巧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拉着竹丝,用砂布摩挲着一根根细细的青竹篾,呼吸着空气中荡漾的竹香。巧花对自己手工分出的篾竹很满意,虽然还只是尚未编织前的原材料,它们垂落在墙上,或长或短,或圆或扁,刮去一层层过于浓郁的原始青绿,留下淡淡的嫩黄、乳白,带着加工过得坦坦荡荡的痕迹。巧花对着竹丝出神,她愿意这样听着嘶嘶的声音闻着青竹的味道过一辈子,她靠在身后高高的竹椅背上,深吸一口气,立刻起身抱起一大捆竹片,大步走向她所负责的编织女工们。
几年后编织厂的订单少了,急吼吼的厂长去了一趟广州就没有想回来了。女工们也老了疲倦了,都想回家了,空荡荡的厂里只有微胖的巧花走来走去,她陷入了沉思,陷入痛苦的抉择中。她觉得自己站在一个车流滚滚的十字路口,这可怕的十字路口时不时有庞然大车呼啸而过。她恍恍惚惚地站在路边,过还是不过,往哪里走,她的脚往前迈了一步,又立刻往后缩了回去。她望着通往四面八方的路,每一条都通向未知,每一条路上都是沙尘滚滚,她鼓起勇气,先迈出一步,看看左右没有车,立刻快速奔向对面,累得气喘吁吁。这是她的梦,她在厂里的竹椅上睡着了。恍惚中她闻到了竹香,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样的香味,就好像小时候的老冰棍的味道,她笑了,那是她梦里最惬意的地方,这里聚集着竹的幽深,垂垂落的竹线,这嘶嘶的刮竹声,在这里她才是快乐自由的,这里有她的全部。突然竹线断裂,嘶嘶声消失,她惊醒过来,擦一擦头上的汗珠,瞬间清醒了。
几天几夜的痛苦思索之后,她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让大家瞠目结舌,尤其是厂里几十年来稳坐头把交椅接受了足够多尊重的老师傅们。巧花顶着黑眼圈坐在敞开的大门口中间,仿佛要把茫茫然的老师傅们都拦在里面。
“大家安静,安静!”巧花顿了顿,清了清嗓子。
嘈杂的声音不见得有停下来的趋势。
“安静!”巧花怒吼一声,这声音集合了这么多年的愤怒和期盼,着实把大家镇住了。一瞬间,巧花这个小姑娘从声音到形态做派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这是厂长的做派,自从老厂长走了之后,他们从心底深处无比渴求的声音了,这声音就像是迷路很久的人突然看到了村庄袅袅升起的炊烟时那般欣喜若狂。
“我们自己干,我去跑订单,你们愿意留下来吗?”巧花乞求般看着老师傅们,老师傅们此时失而复得般掩面哭泣起来,顾不了维持在小辈前的那点斯文了。跑信用社贷款的日子里,巧花来来回回压抑着被拒绝的尴尬,忍受着不知所措的茫然。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从信用社永远敞开又关上的玻璃门里走出来,她的高跟鞋带松开了,拖在地上刺啦刺啦着,巧花一屁股坐在长长石阶上,她想在这歇一歇再走,下巴靠在手里的一摞文件上看着对面。
对面是一家米粉店,一个男人正在喂一个小男孩吃米粉,嘟着嘴呼呼吹气,小男孩的小脑袋别来别去,男人小心地呵护着勺子不被打翻,一边哄着骗着让他张开小嘴。淘气的小朋友突然站起来打翻了男人手中的勺子。男人依然好脾气地起身,打开窗子让孩子看风景,看哪,对面多好玩!看过来的那个眼神,那个熟悉的眼神,巧花愣住了,她趴在文件堆里一动不动看着已经不年轻的文笙,很想打招呼却发现对方并没有认出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系好鞋带,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慢慢地走下石阶,在越来越接近米粉店的地方停了停,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大踏步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