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南方的小镇,四周环山,山间长满了毛竹。春来时,竹林里穿梭着男男女女,背着竹筐找笋芽儿;浓郁春风袭过之后,竹林里留下满地的竹叶和踩过嫩草印下的坑坑洼洼的足迹。
空旷的竹林长出了玉树临风的毛竹,也养下了一个家庭作坊式的竹编厂。一个退伍老兵,满脸络腮胡的厂长带领十多户镇里的邻居们,勉勉强强搭起竹编自产自销的架子。从刚开始的2个竹篾师傅带5个女工,慢慢发展到10多个,最为兴旺的时候有30多个。一个搭建在山脚的两层土楼就是他们的厂房,二楼是木板搭的,走在上面颤颤巍巍,好在师傅们都在楼下,篾刀剖竹这样火爆的事还是踩着冰凉凉黑黝黝的土地来得踏实。
女工们拖家带口在楼上编着细竹子,对着篮子、杯子、托盘等竹胚子模型一圈又一圈围、压、抠,再收口,一推就脱离模具,算是完成了一个成品,一毛五就赚到了。手脚麻利的妇女们很愿意到厂里干,顺便还能带娃,娃娃们可以在竹子的世界里玩耍,竹条缠绕的圈圈是最经典的玩具,大一些的七八岁以上的女孩还可以帮妈妈干点最初级的底座编织工作,最直接的馈赏就是一根5分钱的老冰棍。在酷热炎炎的夏季,冰冰凉凉透着一股甜香的老冰棍舔一口真是沁人心脾,可以穿透整个闷热的夏。女孩们就是在这样飘着竹香阴凉潮湿的楼下和干燥闷热的楼上来回穿梭中慢慢长大,从嗲声嗲气的七八岁到上小学的十二三岁,直到上初中就不常来了,可以借口学业重就此摆脱。毕竟每年寒暑假都要跟着妈妈去上班,没有自由玩耍的时间。
巧花就不太一样,她虽然跟其他女孩一样,是竹编厂里的“童工”出身,但是她经历了童年编织之后,初中一毕业却不像其他女孩,有继续学业的,有学习做生意的,她则以成年工人的身份延续编织梦,不管是不是她的初心,反正她开始了靠编织赚工资的人生了。
但跟其他编织老女工不一样的是,她是年轻的跳脱的,青春的光芒不因他人目光而需要任何收敛,喇叭裤的招摇,短上衣的前卫都似窗台射进来的酷暑的金光恍得竹篾师傅们眼睛刺痛。这些更逃不过妇女们的毒舌。女人们大声谩骂着调侃着,甚至当着巧花的面。巧花笑嘻嘻的,第二天照样露着白嫩嫩的膀子,高跟鞋踩在打磨好的柔弱的细竹上嘎吱嘎吱。
“别踩断喽!”男师傅好脾气。
“哦,我小心,小心点。”巧花小心翼翼。
“你赔不起的!”师傅老婆可没有好脾气。
“我小心,我很小心。”巧花蹒跚而过,她不知道的是投在她背上有多少道锐利的目光。她年轻,肯定看不到。
巧花的编织工艺还是很扎实的,这源于她的童子功。她在五六岁时跟着老父亲进厂,老父亲是老工匠,没娶过老婆,虽说巧花是抱养的,但是他真心疼,上班下班都带着她,总是随身背着一个小书包,书包里总搁着一些零食,一块番薯干、吃剩的半个馒头、一个卤蛋。虽然她穿的都是厂里或邻居送的旧衣服,但是也穿成干净整洁的幸福样子。她抱着塑料杯子蹲在墙角的模样也是恬静的。她是老父亲一把年纪继续从事蔑竹的动力。
巧花父亲是厂里的老实人,最早的篾竹师傅。虽然他长着两颗龅牙,孩子们都说他的牙齿长在嘴巴外面。他是个善良的人,但是善良好像意味着一定会被人欺压,因为欺压他的人知道他一定不会反抗,即便反抗也激不起什么浪。顶多只会嘟囔几句,最愤怒的时候也想反击一下对方,不过就是呸一口,这样的呸也跟平时感冒了吐口水没多大区别。最最难受的时候,抡起刀卡住毛竹一端用力一别,毛竹瞬间被爆了头,两手一掰,泼剌刺,随着几声痛快的声响,壮硕的毛竹被撕成两瓣,随着吧啦啦啦的几声脆响,他也长吐出几口气。
父女俩一般都留在厂里吃家里带来的午饭,一个铝制的饭盒,两颗被虫子啃过留下斑痕的番薯,寄在食堂蒸笼里熏一熏,再从网兜里的一搪瓷杯里挖出两大勺咸菜,泡上一碗开水。这样的午餐通常被大家所鄙夷,巧花吃得津津有味,看似没什么营养的饭菜却养出巧花不挑食的壮硕身材,大家一度对如何养出白白胖胖的养孩子产生极大疑惑。
编织厂靠着山,阴凉阴凉的,加上竹条竹粉飘散出的清香,老旧的厂房有着亲切的土壤,在这里长大的孩子都有编织自己人生的能力,就好像墙垛里堆成山的工艺品,从最初粗粝的竹片,不断打磨刮成细细的滑滑的柔软可绕指的篾片,再经过灵巧的手指,编成花,编成篮,竹片的生命由此绽放。蒋师傅的儿子长大进了国营食品厂,洪师傅的女儿去了深圳,许阿姨的女儿上了大学,小时候一起踩竹花玩的小伙伴都出息到远方了。巧花笑着回忆。
“我留下来挺好的。我喜欢这里的楼梯,喜欢竹子刨花,喜欢食堂里湿漉漉的水槽,还有任何时候都是温热的木头蒸饭笼。”巧花嘴里嚼着口香糖,笑得特别实在,肉墩墩的胳膊上缠着最近流行的彩丝链,红的黄的紫的都有。
“你留多久,我也留多久。”说话的是一个男的,叫文笙,他二十多了,才进厂半年,他虽是竹篾二代,但是他有城镇户口,他的父亲在镇供销社,吃粮票的。可能正因为这样,他的嘴角总是洋溢出一丝优越感十足的微笑,他剖竹片的动作也有些浮夸,手臂总要多一些不必要的显得他自认为特别与众不同的动作,厂里的老师傅们纠正过多次。
“我觉得这样很帅。”巧花是唯一的欣赏者。
“不过是毛头小伙。”老师傅们友善提醒,他的破竹方式会影响竹片大小的不均,影响后期拉丝。但是目光触到小伙子一言不合的脸,叹口气走了。
不过从此那个帅气的动作反而僵硬下来,慢慢消失不见。
编织的工作有条不紊的,像是有人在指挥着,却一直看不见指挥者。这个厂长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是不露面的,但年终聚餐肯定会出现。年终到了,大家对聚餐的盘菜议论纷纷。通常掌勺的一定是罗师傅,他是竹篾的一把好手,也是厂里有名的厨师,经常被请去做红白事的后厨。他有个特点,喜欢让大家点菜。于是乎,除了红豆糯米、肥肉酥、梅子扣肉、炸带鱼、莲子鸡外,各种有趣菜谱也来了,什么清炖鸭肝,卤蛋面等。罗师傅一一采纳,安排众多打杂人员,其中巧花和文笙负责洗菜,俩人相视一笑。午后,厂里没有多少人停留在自己岗位上了,机器的嗡嗡声被食堂里叽叽喳喳大声讨论和切菜的“当当当”声所替代。冰凉清澈的水池,水的浸润让石头呈现沉暗的颜色,衬着池中的水更加澄净,池上飘着菜叶,两只满是肉窝窝的小白手调皮地捉着水上漂浮的菜叶,弄出快乐的水声,同样被另一双眼睛所追逐,欣赏者的主人正揪着带鱼鳍,咸带鱼自带一股腥香,一点儿也不令人嫌弃。
“喂喂喂,瞧哪去啦,别把小尾巴揪断呀!”咸带鱼的小尾巴虽然没有肉,却有着别样的酥脆,有人啪得往水里砸了一粒竽仔,溅射出的水花击中巧花,巧花哇哇大叫。
“谁呀!”
“我呀!”
“干吗这样嘛!”
“谁让你们不好好干活!”
“谁不好好干活呀!”巧花委屈得快掉泪了,抹着满脸的水花。
“就不干了,怎么的!”文笙像是突然醒来似的,端起一大盆的带鱼,重重摔在了洗菜池里。顿时,菜池里的水立刻浮起一层油腻。
“哎呀哎呀!”巧花手忙脚乱地在水中捞白菜、笋瓣,拎带鱼。嘴里嘟囔着,一边看着文笙气呼呼扬长而去,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温暖感觉。聚餐开始的时候还没有看到文笙,巧花有点惦记,大家热热乎乎,也没有谁特意等谁,该来的都来了,不来的就不来了。满满五六桌,都摆到食堂过道上了,热热闹闹中,巧花突然在推杯送酒中又看到了文笙,她的那颗不安的心才定下来,认认真真吃起她最喜欢的肥肉花生酥。
厂长终于来了,一个彪形大汉,又矮又壮,谦逊地端着一个小口杯子,不论男女老幼,一个个轮流敬,还没轮到巧花时,巧花一直谦恭地等着了。厂长看看巧花,再看看文笙,欣慰地一饮而尽,甚至激动得有点诗兴大发了。
“看到你们,就看到编织厂的希望。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再干一杯!”
大家见状纷纷表扬起竹编二代为竹编厂所做的卓越贡献。文笙也信誓旦旦,一激动多喝了好几瓶啤酒。他顶着醉意拉着巧花,让巧花开心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