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色,从梅邑大地深处长出来;虫声儿,比夏夜热闹了好多。
走在便道上,路这边“唧唧唧”,那边“瞿瞿瞿”,前面“铃铃铃”,身后又是一片交响:“唧唧”“瞿瞿”“铃铃铃”“吱——优优优”……一丛,一片,辐射,重叠,使得草地上像悬浮着一幕小型音乐剧。
天籁之音,好听;秋声儿如诗,好品。然而,天籁之音无数:鸟声,蝉声,雨声,雪声,松风声,海浪声,浅水欸乃声……我觉得,最具一咏三叹书卷气的,还属虫声。
那弥漫的虫声,浏亮,缠绵,深沉,如春草簇生,如禾苗俯仰,或是郎朗展卷诵读,或是嘈嘈煎茶邀集,浅吟低唱,悠悠意远。
虫声引逗,神思散到了幼时,远远的,散散的,几乎收不回身体里来。那时月夜,跟小伙伴们,捉迷藏,在秫秸堆里藏着,小心张望四下里动静。周围虫声漫起,犹如溪流,每一个石缝瓦砾,每一棵草间,每一处土洞,都有脆灵灵的虫声,在往外流泻。
我们还喜欢凑到邻居爷爷家院子里,听他跟人扯故事。清风徐徐,虫声唧唧,话头一抻一拽,故事就转去了鬼怪神狐。烟袋锅子明灭里,骇人的情节,像扯线头一样扯出,闪着幽暗之光。他不瘟不火,却惊得我们头发根儿都乍起来。可越怕越想,越听越怕。只感觉有鬼渐渐摸到身后,高高大大,还戴着毛茸茸的呼吸。这时虫声忽然猛烈,无数倍放大的声浪,从四面的黑暗里,涡流一样旋来,简直震人心魄。那时刻,真是头也不敢回一下呀!只觉拳头攥着,身体紧得像拉满的弓;设若有人拍一下,定会“嘣”的一声跳起来!一个人不敢回家了,爹往来接我,把我牵回去。铃铃铃,虫声一路,像是轻微的嘲讽。
青春期以后,生活里,忽然有了多愁善感和小秘密。虫声,就成了抒情的诗句,一吟一行,一吟一串,比抄在笔记本上的十四行诗还经得起咂摸。
一个夜晚,看露天电影回来,跟几个伙伴,穿过田地,走进村庄。在小巷子口,我跟伙伴道别,踏上自家的青石台阶。我没有马上进门,转身回望月光里小巷子的黑白灰。房子的暗影匍匐了半边街道,街道上半明半暗,像一半水里,一半岸上。一巷子人家,门楣上的春联,都褪尽颜色。一个个卸妆的老屋,衔着一屋的儿女。温情极了。遍地虫声,拱破月色,想要把老屋抬起,很欢悦,可是又拱不破那铁一般的寂静。
那种安静啊,透明的,薄脆;但那虫声,就是没奈何,拱不动。
我享受着这片透明和虫声。小小少年,身上似乎多了一层秋气。我索性再去寻寻虫声踩踩月光吧,它们一动一静,简直有吸纳的力量,招手让我进去。我踏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寂静里,寂静像果冻一样,黏黏的,包裹了我。我再进去,一切来路在我后面闭合。月光虫声包裹住我,如一颗透亮的琥珀。
房屋的幽暗处,经了露水,潮润润的,蛐蛐儿、油铃儿俯身在那,“铃铃铃”叫得欢实,叫声里流溢出月光的清明与澄澈。
头顶上有月,田野里有庄稼,家门前有清醒的我,我们都是虫们肃穆的听众。我迷醉于月色虫声为我编织的天籁世界,只觉得,心里面甜甜美美。老村如糖,我如糖,就在那牛奶月色里融化着,融化着……
后来看到作家叶圣陶的文章,说,那虫声会引起“劳人的感叹,秋士的伤怀,独客的微喟,思妇的低泣,是无上的美的境界”。是的,美总是安静而哀愁的,而那一世界的月色、一世界的寂静、一世界的虫声,却引发的是一个少女自在自得的青春愉悦。
如今,我又躺在虫声之上,好像浮在岁月的波上,瞬间便是半生。虫声慈悲,弥漫如烟,我庆幸,自己有一双永不失聪的耳朵,时时,听得见天籁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