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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我老家把木槿叫作藩篱花。它们树型小巧，枝条萧疏，种在菜园角落或篱笆边上，不占多少位置，也遮不住多少阳光，反倒能融合到藩篱之中，并起加固和美化的作用。但乡下人种它，不为美丽，也不因浪漫，而是当作一种菜。它们的花柔嫩细腻，有去热解暑之功能，汆汤凉拌，或是做成汤菜都适宜，奢侈点则可以调在滑肉汤中，别增细腻丰富的口感，实为盛夏的一道乡土美味。
藩篱花有紫花与白花两种。紫花树小枝少，花儿艳丽纤巧，食用起来细腻绵柔，口味清淡。其朝开暮落，花期自暮春到盛夏，习性上较为耐旱，多种在山埂边坡。开白花的算得上小乔木了，枝叶繁茂，花朵厚实，盛开后可以在枝头挂上几天，食用起来清甜爽脆，但也比较招虫子，当天不摘，就容易被虫子咬坏弄脏。花期自盛夏到深秋，习性耐阴喜湿，最好种在田畔溪岸。我们家是两个品种都种好几棵。之所以如此厚爱，就因为它们代言浪漫——是我父母一生爱情的象征，在我们家出现得比大姐都早，它们才是我们家的“大姐”。其种植史几与父母的婚姻等长。
童年的我，多次听妈妈讲述这一树花儿承载的爱恨情仇。
妈妈生于1953年，落地于一个名为“尾前坑”的偏僻小山村。年仅五岁，外公响应移民老区的号召，举家搬到泰宁县一个落败的村子。没多久，又因生计艰辛且挂念家中老母，举家迁回。途中外公感染伤寒，至家就过世了，留下孤儿寡母（大姨、妈妈，及外婆肚中的舅舅）伶仃人间，不见容于妯娌。妈妈说，她们饿，家里又没粮，夏天清晨就采摘院外篱笆头的藩篱花充饥。其堂姐冲过来夺走篮子，凶悍地说：这花是我家的，你们不配摘！并把花倒于地上踩烂。困苦如此，外婆不得不挺着大肚子，带着孩子改嫁到父亲村子里来。自此藩篱花成了妈妈童年中“不配”攀摘的美好，并落成心里苦涩的伤害。继外公穷且粗糙，不可能问及并在意养女的心结与隐痛，没有也不会给她种藩篱花。这一物象，就化成可怜女孩心间隐秘的伤痛，长期暗暗发酵着。
妈妈长成少女，向往的本是军人，同在一村的爸爸很普通，应该不是她心仪的对象。而年长六岁的爸爸早就瞄准了她。双方家庭条件相当，又男未婚，女待嫁，且男方怀有心思，某种情景下，双方家长就开始说亲。妈妈说，她对父亲的最初印象是走起路来，两只手甩来甩去的，这是嫌弃了。可继外公却满意爸爸的条件，“迫使”妈妈嫁过来。为了抗争，妈妈曾将整叠碗推倒弄碎，但她的抗诉也仅止于如此的“暗愤”，到底还是嫁给爸爸了。
妈妈回忆，直至结婚，他们连手都没碰过。洞房花烛夜，行将就寝，爸爸问：睡哪头？妈妈随意指了一端，爸爸先躺下，妈妈却反向睡下。女人的心计呀！太狡猾了。这一夜，彼此都漫长吧。多年后，妈妈说她自此认为爸爸是老实人。其实她错了。婚后整理衣柜，她发现柜子里收藏着一根布条。那是双方定亲前，爸爸到她家中帮劈木头，伤了脚，妈妈给他包扎时用的，没想到爸爸当成珍宝藏起来了，藏起来又被看到，还回答说这是“爱情纪念片”。好吧，她还认为他老实！但藩篱花做证，爸爸是真爱。婚后不久，爸爸就找来木槿花枝条，在宅子附近种起来了。想必是婚后二人喁喁耳语间，妈妈诉说了幼年时的不幸与羞辱，爸爸上心了，心疼地为她践行“藩篱花自由”的梦想。人家一朵不让你摘，我就为你种上一树又一树，种上一辈子！这是爱，这是宠。
婚后爸爸妈妈从老宅分出来另建新房，门窗都没来得及装上，就又在房子四近种上了藩篱花，这份用心与坚持，朴实着浪漫，日常着感动。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放下军人心结及对爸爸的轻视，总之他们是很快地好上了。十八岁的农村少女，哪能坚持过真心的农村青年？从此，藩篱花开时节，爸爸每早就会采摘回来，洗净了给妈妈备餐。我小时候总困惑，花不是开来看的吗，为什么一早就摘回来吃呢？最明了这种行为的是妈妈，但她不给说明。至于这花，吃起来会不会比我们感受更甜，她也不给说明。只是后来，我们姐弟三人，每天也都会自觉地抢着把花摘回来。
爸爸还掌握着藩篱花的另外一个名字——粪寮花。这样一种漂亮且已然承载满满浪漫之意的花，为什么还有一个如此俗野的名字？爸爸用不知道哪里听到的故事来说明：武则天登基之日，时为深秋，万物渐趋凋零，却强令百花皆要盛开，以彰显天命所归之繁荣景象。百花曲于君威，纷纷违时吐艳。武则天见之陶醉其间，却蓦然发现园中几丛小树，不仅无花，就连叶片也极为稀疏，怒令拔之弃于粪寮之侧，晒干后作为柴火。未曾想，此树却晒不死，至春又扎根吐叶，生长开花，遂得名为粪寮花。故事体现了它生命力顽强，且独具风骨的秉性。我不知道这个别名与故事的传播度如何，但我们小时候听得入神又有味，心里更添对它的喜爱与敬重。想来这般故事与文化，很能折服妈妈的吧。对一切关于藩篱花的信息都敏而好学，珍而贵之，心记口宣，其深处藏着的恰是一颗挚爱之心呀！
老家的院落先后改造三次，历史上所植藩篱花的位置均被动到，但爸爸总是珍惜地将他们移植保持下来。一些树老了、枯了，他总是很快地又重新种上一批。自我记事起，家里的藩篱花从未断档过。这是一份几乎信仰一般的坚持了。三年前，妈妈因病离开我们，爸爸一直坚持自理地独自留居老家，不习惯城市的环境是一个原因，留恋与母亲共同打造并生活数十年的老家是更重要的原因，家里有他喜爱的藩篱花也应是一个明显的原因。
盛夏时节，农家的蔬菜丰富，爸爸一人吃不了多少，一般轮不到吃藩篱花。它们紫花开毕白花开，从五一节到国庆节，天天开不歇，爸爸也天天摘，没有及时吃，就收拾好装入保鲜袋放在冰箱冷藏，子女们谁回家谁带走，再不济就给住在镇里的姐姐送一趟。反正他早就确立了有花开就要采收的逻辑。虽说为之种植的目标人物已经不在了，但这份感情与寄托，早就融合在他的生活、思想和习惯之中。只要这花，还开在他眼中，对妈妈的爱，便都在他心中。一树花开，开了一世的浪漫。
不论藩篱花的花语是什么，在我们心中，它都代表爱，代表爸爸妈妈一生的浪漫爱情。
心灵语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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