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为人子

立春后的江南，时常阴雨天。这在平原城镇，是春风化雨，泽及大地；而在海拔大几百米的老家，则是浓雾封锁，视野窄近。如此情况，孤居老家的父亲就会说雾重、路面湿，抗拒散步。除了邻近的叔伯找来聊天，或偶有来人邀他外出，就基本躲在家里，看看电视、翻阅“本草”药籍，或静驻望远，我称这种状态为“坐月子”。他倒说这样的时光过得轻松愉快，或许习惯如此生活，并处于无欲无求的年纪，会享受这份“静好”。我总担忧他独面冷清，就分配多一点的节假和周末回家陪伴。这也是近年才有的自觉，而在心灵与行动上都积极起来后，才发现身为人子，实则幸甚。

成长过程中，我曾有过一个对老家、对父母的摆脱期。青少年时期就外出寄宿读书，痛感家乡的偏远和父母固守山里的落后，故意淡漠了童年里享受的温馨、宠溺和他们毫无保留的付出，以一步步独立于他们宣示自己的成长和倔强。青年时期，有过一段对他们的疏远期。自身处于成家立业的爬坡阶段，而他们也处于操心我们，无需我们操心的盛年或轻老年状态，便就一直放心地在“忙”、工作纪律等理由之下，把回家和陪伴放在很轻的位置。真实就是：自剪断脐带，我们就在一步步离开，父母在一遍遍说“路上慢点”。进入中年，我才回归到与父母的相互温暖里。母亲重病打破了我们各自的“独立”，也开启了我的努力的陪伴。母亲的早早“离开”，让我清醒地看到，父母留给我们陪伴的机会是迅速递减的。以你为子的人走了，你就会发觉那份无法弥补的空白，并触及深度的孤独和无助。回味起母亲盼我们回家过节，节后不舍得我们辞别的情景，就会无以自拔地沉浸到悲伤和愧疚里。

人生不凭空立于天地间，生养、培育、护航、目送、关注，无不是艰巨的过程，长有人无限关注、操心着你的一切，毫无保留、奉献着他的一切，对你包容，为你温暖，对你满意，为你骄傲，这是多么深厚的一份福气呀？哪怕只是简单地喊你一声：孩子！都包含着浓浓的幸福。这也几乎是每个人生独一份的无条件、单方面的奔赴。不论你对他们的给予评价几何，但这肯定是他们全力给出的全部。我们再怎么自以为是，也都是站在他们肩膀上才会达到所处的高度。父母又是如何不懈地支撑起这份重量，才至于身形日益佝偻？他们内心里无边的柔软，目光里慈祥的光辉，话语里无限的叮咛，又是哪一份白月光比得上，哪一番赤诚报得了呢？对母亲，我是懂得太迟了；对父亲，还算及时，还能快乐地奔跑在“幸为人子”的路中。

把养我的人养老，是重大的责任，也是巨大的快乐。对培养了我们的父母，报之以“陪养”，乃孝之大道。许多人忽视并亏欠在“陪”之上。著名媒体人孟非曾解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中的“无后”为“没有身为后人应有的状态”，即孝顺的自觉和良好态度。在衣食无忧的时代，父母在被陪伴和精神上、心理上的需求应是为人子女的责任和重点。父母双全时，我总以他们可以相互陪伴、相互照料为托底，习惯做“退一步”想。失去了母亲，就失去了一个责任的退路，对父亲的陪伴，舍我其谁？舍此何时？我“放弃”了很多安排在“闲遐时候”的聚会、饭局、活动，这些没那么迫切、那么重要。而父亲，已然是我唯一“幸为人子”的存在，我得努力让他的时光里少些空荡，我的心里多些滋养。

人生没有如果，也不存在回路。不论我们“多想还小”，都终究拒绝不了生命规律，都挽留不住，更回不到想长呆的时候。终有一天，父亲也要不在，那时我将连人生的退路都没有的。来处皆无，回忆必将失去载体，去路也会少了屏障，何必在那时候再去追悔？那就多点追赶陪伴吧！

陪着父亲的时候，我们一起用不慌不忙的节奏相互跟随，在村里绕绕，聊起这儿的旧人故事，回顾每个院落的兴衰起伏。遇到散步的父老，就一起走走；经过别人的庭院，就与同样留守的乡亲一起坐坐聊聊。我总安静地等候，等父辈的眼光落到我身上，送上问候，回答他们的问话。这时候，我就会感觉到，有一片温暖的夕阳，沐浴着我，融解着我，那是上一辈看儿子的目光，我则在里面读到了岁月静好。有这份静好笼罩，我们都仍“幸为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