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雨水”的节令一过,雨天就慢慢地多起来了。窗外传来的滴滴答答的雨声,似远似近,时有时无,常常让我想起故乡的雨。
难道,故乡的雨和他乡的雨,还有什么差别吗?当然有。故乡的雨,都下于我的童年,它神秘,绵长,夹带着浓郁的乡情,会勾起我无尽的乡思。
故乡的雨留给我的记忆,是以后走南闯北所不曾有的。
故乡,在春天里常常阴雨连绵,虽然有些让人难耐,但那绵绵细雨却颇温柔,即使落在身上,也不会一下子把你打湿,只会让你感受清凉。在这样的天气里,大人们也照样忙个不停,而我们这些孩子则无处可去,就只好在狭小的厅堂里蹦跳。实在无所事事,便把目光转向眼前的雨中世界。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远处的梯田和起伏的山峰都不见了,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了蒙蒙的雨雾之中,一片苍茫。只有从天上吊下来的一串串雨丝,连绵不断,清晰可见,但一落到地上,便融入水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整个村庄不停地下着的雨,心里总想不明白,天上是不是有个很大很大的水池,才会流下这么多的水。
和春雨不同,夏天的雨则来得猛,也去得快。刚才还阳光明媚,一片蓝天,突然间就乌云翻滚,闷雷压顶。村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起来,大婶、大嫂们忙到院子去收起嗮着的衣衫,正在园中劳作的人们赶紧收锄回家,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就连老黄牛也以为天色将晚,跟着奔跑的人们奋蹄回栏。随着几声电闪后的惊雷,瓢泼般的大雨就倾盆而下,顷刻间,廊檐下便积水成河。真乃是“雷声千嶂动,雨色万峰来”。可没多久,竟风平雨歇,就好像天上有个开关,被一下子关闭。于是,太阳又从云端露出,光芒四射。远处的青山如洗,就连平日里难见真容的层峦叠嶂,也尽显身姿。有时,田野上空,还升起一弯彩虹,那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彩,让雨后的山村变得更加美丽。
故乡的雨,滋润了故乡的土地,养育了这里的一方人。
我们那里,主要种水稻。水稻生长的全过程都离不开雨,尤其春播季节,所以才有“春雨贵如油”之说。在我童年时代,没有天气预报,也没有灌溉用的农业机械,遇上大旱年头,没有任何办法,就只能求老天爷保佑。我至今还记得,每逢这样的时候,便有其他地方的祈雨队伍从村中路过。一般由三、五人组成,领头的扛着旗子,跟着的敲锣,走几步敲一下,随后的挑着贡品。虽然烈日当空,可他们既不戴斗笠,也不打伞,据说是因为头上若有遮挡,就表明你怕下雨,心不诚,龙王爷就不肯恩赐。
故乡的雨,也养育了故乡的青山绿水,造就了这里的绿色生态。由于这里雨量比较充沛,所以周围的群山常年苍翠,郁郁葱葱。人工种植的松树林、杉木林,一片连着一片。自然生长的杂木林漫山遍野。我小的时候,曾上山砍过柴,放过牛,几乎跑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进到山里,就像到了另一个世界。由于林子茂密,难见天日,在这里即使盛夏,也感受不到暑气。为争夺阳光雨露,只见松树侧枝旁出,形态各异。杉树棵棵挺拔,直插云天。各种野花,竞相开放,千姿百态。时而传来鸟叫虫鸣之声。无数不知名的昆虫飞蝶,穿梭其间,偶尔还能见到松鼠、野兔的出没。现在想来,那真是一幅万类林中竞自由的自然生态图。
那时的山林都属私有,有人将成片松树林卖给商人,伐成木材后,销往福州,然后再行种植。由于松树长得慢,这样一个轮回一般要几十年。但由于有伐有种,即便如此,依然保持了山村的山青水秀。遗憾的是,后来由于体制的变化,山林无主,遂乱砍乱伐,成片成片的青山成了秃山,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看了就觉得心痛。直到上世纪末,随着相关政策的调整,才慢慢恢复。由此足见,体制对于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要。
山林的产出,岂止木材,像竹子、果树等也都有效益。有一年,我回去时正赶上采摘季节,路过一片果林,只见黄橙橙的柑橘挂满枝头,来收购的车子已等在路旁。而竹笋则更是农家餐桌上长年不断的菜肴。特别是雨后暴晴,最利于春笋生长。每当这种时候,我姐姐就会约几个伙伴,一同上山,到中午回来,每人肩上都背着一麻袋竹笋,可她们也个个像落汤鸡似的全身湿透。这种刚刚采回的春笋,特别鲜嫩,清香可口。一下子吃不完,剥皮后多加些盐煮熟,还能保存好几天。
雨后晴天也是上山采蘑菇的好时候。这种活不用力气,我们小孩都愿意去。蘑菇一般喜欢长在比较阴凉潮湿的山坡,如找对地方,只见一个个像小雨伞般,遍地都是,让人喜出望外。但并不是所有的蘑菇都可以食用,有的有毒,而且越长得好看的,越要小心,因此学会辨认,就非常重要。有一种我们那里叫“鸡肉重”的蘑菇,其肉质有韧性,纤维长,特别可口,是最珍贵的品种。它一般只长在油茶树下,通常不单个生长,如能找到,就是一窝,所以我觉得应该叫“鸡肉丛”。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学生物的,毕业后在罗源一中当老师,由于书教得好,成了省级劳动模范。那里盛产蘑菇,许多地方都请他去指导。我曾问他是否知道“鸡肉重”,可否人工培植。他说,曾经试过,但没成功,也许这种菌只能自然生长。现在,故乡的油茶林越来越少,这种菌更难得见到了。我自离开故乡后,就再没有尝过。但它的甜美,和故乡一起,就一直留在我的深深的记忆里。
故乡的雨,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幅幅雨中农耕图,特别是那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在雨中挥锄、扶犁的农夫形象,尤为深刻。在南方,春、夏之交都是多雨季节,如果雨天都不出去干活,到了秋天收成什么?为了适应雨天劳动的需要,不知什么时候,我们的先人发明了蓑衣。也许,现在的年轻人都没见过,说它是“衣”,实际上是一种用棕树皮编成的三角形的雨披。我小的时候曾经穿过,感觉很不灵便,雨大了,也会渗进去,而且越穿越重,但那时没有更好的,便成了南方农家必备的雨具。在雨季里,经常会看到披蓑戴笠的人们在田间耕作。尤其是那些放鸭人,每天都得赶着鸭群到田间觅食,遇上雨天,就得整天披着它守在雨中,以防鸭群走失。由于儿时的这种经历,后来读到唐人张志和写的《渔歌子》词中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时,觉得熟悉而亲切,便立即想起小的时候在故乡见过的“蓑笠翁”的形象。只是在我们那里,当箬叶制成斗笠时,已成黄色。棕皮制成的蓑衣,在雨中绝对是棕黑色的。勤劳的农夫们由于心中装着一家人的生计,即使遇上大风大雨,也舍不得归去,而不是像渔翁那样“不须归”。这样一来,所引的诗句,就变成了:“黄箬笠,黑蓑衣,狂风骤雨不得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