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两横两竖,中间一个眼,是大地对天空的凝视,是慈母对子女的目送,是根脉汇聚的出口,是人文沉浮的见证,是天地悠悠间的执着和内敛。
井有许多的故事。
老家的井,是童年的一面光镜,记录了很多光影。在家的南侧,是一溜长长的山谷,谷中长满竹子,竹林底下沁出一泓清泉,爸爸因泉掘坑,2米见方,1米深浅,做个厚实的埂,再嵌上几根松木为面,这便是我家的井。山泉充沛,井水常满;山泉清冽,井澈见底。父母常年农忙,我十来岁就分担家务,常做的活之一,便是挑着两个木桶,往返于井与水缸之间,全程大概200米。起初力量不足,装五分满,一挑50来斤,要八次装满一缸;后来就八分桶、满桶,力量越足,水挑越满,步子越稳。时光就在挑水中延伸,井见证着我的成长。
井之于我,挑水之于童年,有丰富的味道。小时候看小人书,特别喜爱少林的传奇,就萌生了武侠梦,总想着自己也要拥有那种强悍的体质与力量,上跳下窜,在树干上砸手臂,是要被妈妈狠狠骂的,但刚好小和尚习武也是从挑水起式,于是便有了与水井较劲的心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把井里的水挑干,就满桶地挑水,并半跑起来。结果发现以自己的进度,根本取不了它的皮毛。井静,我动;井满,我疲。至今不明白,那沟山谷里,到底蕴藏着多少的水分。家里的井,自然没有缔造出少侠,但它却打造了少年,让我自小养成勤奋的习惯,会吃苦,不怕劳动,甚至也练就了我的力量,塑造了更健康的体格。
小孩子都喜欢水,喜欢小生物,富余的井水,满足了我的这个愿望。爸爸在井外侧的一片空地,掘了个约有十七八平方,半米来深,介于塘与田之间的坑,就叫塘吧。由于纳的是山泉,水温较低,不适合于种庄稼,就任由荷菜、虾须草、水葱、田苽自由生长。但它不是荒塘,平时我们会在它边上取水洗衣物或浇菜。地里挖来的冬笋、芋子、蕃薯,直接搁竹篮里,就塘水来回颠着,再提起来就干净了。为了不让塘寂寞,爸爸还放养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草鲫鱼。这类鱼颜色多、尾巴长、不怕人,在塘里很招摇;并且耐寒,繁衍力强,不多久就发展了一大群,吸引了很多来往的人,尤其是小孩。我曾建议把塘掘深一些,可以多养些鱼,但保守的爸爸对水很敬畏,他说水深对自家的孩子和邻居以及来串门的孩子都不安全。他一路掘过的几口鱼塘,水深都固执地坚守在80公分以内,后来事实证明,他是有远见的。一个暑假,我和哥哥看家,却来了一群初中放假的大小孩,他们沿着村里的小溪打捞泥鳅和小鱼,一路到我家来。许是长期就对小塘里鱼有觊觎,许是一时心血来潮,他们直奔小塘,哗啦啦地下水打捞,我们兄弟急了,就出来阻止,小哥俩就站在井边的松木上交涉,不小心,哥哥被他们蹭到塘里,大家都吓着了,还好水浅,他们拉起哥哥后,就急忙溜走。好在是盛夏,哥哥的衣服很快晾干,并且没有感冒。爸妈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告状,但他们并没有责怪谁,只是就事教育我们千万别去玩水。
井外的这个塘,就其深度和功用,可以算是老家的另一个井,它与取饮用水的井相承、相补充、相呼应,丰富而平和,生动有趣,保守而包容,都很好地营养着我的童年。现在家里有自来水,爸爸把两口井都填成了平地,一半培土作了菜园,一半夯实作了停车场,但“内井清兮可以涤我心,外井浅兮可以濯我薯”,还一直是我的乡愁。
营养童年的,还有文化里的井。小时候爸爸会给我们讲舜哥(帝)的故事。我只记得几个小情节,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关于舜哥掘井。他后妈要害他,在他挖井的时候,叫人把井弄塌,机智的他通过侧向掘道才逃得一难,出来后以德报怨,宽恕参与谋害的人,还带他们一起致富,最后终于成就了一代舜帝的传奇伟业。在文化贫瘠的地方和年代,这些朴素的故事,悄悄地埋下志向和品德的种子,它没有明说要你成长为怎样的人,但它告诉了你一个方向,要像舜,做实事,心中有群众,要懂得宽恕,要团结更多的人,哪怕有些人并不跟你同心同德;要像井,宽宏包容,经得起索取,经得起伤害,能在世事波折中保持本心,这样青山不老,矢志不渝,出走半生,本色不变,归来才会仍是少年。
井作为乡土的符号,也不全是眷恋,有时候是挣脱。我念初中时,音乐老师教得第一首歌是《命运不是辘轳》。讲真,他没能培养我唱歌的能力,但当年跟着吼出的:“命运不是那辘轳,要挣断那井绳,牛铃摇春光”,却一直成为我的内在动力。那时候校园管理不太严格,社会青年时而混迹其间,一个从高山到平原集镇读书的孩子,自然会受一些歧视和欺凌,正是那份挣断井绳,挣得春光的暗劲,支撑着我不馁不弃,默默前行。就算到现在,工作上遇到压力,心里依然会浮现这一句歌词。要挣脱井的,不仅是那牛,还有驴。哈佛系寓言中,有一只老驴不慎落入枯井,情急嘶鸣,巴望服役一生的主子能设法搭救,不想换来的却是抛弃,甚至主人为了避免再有驴或人落到井中,请人连驴带井的埋起来。绝境中的驴冷静后把落下的每一揪土夯在脚下,最终借助落井下土者的努力走出生天。井,哺人,困人,也育人。日本的姓氏里颇有一些“井”,如松井、藤井、酒井之类。没有考证,但有种带着痛苦烙印的解释是,日本战国时期,男人多战死,女人们承担着一切农活,哪怕孕妇,也要辛苦劳作,有些孩子便出生在劳作的井边,于是便留下了这些自带苦难印记的姓氏。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但战胜苦难,才会涅槃。再苦,百姓也要生生不息。井,是否也赋予了人们许多坚韧的品质。
井,或可见底,但让人言之无尽。束缚也好,抛弃也好,陷害也好,只要没有自我放弃,绝境往往不会真绝。当你挣脱樊笼,还要记得宽恕,不以打压对打压,不以冷漠对冷漠,人心及世界才会多一分温暖。林公井便是这样的一种情怀。林则徐在禁烟之后,遭投降派诬而获罪,被流放到新疆吐鲁番,面对民族式微,人生起落,他没有冷漠,而是带领当地民众,研究抗旱取水的办法,除了认捐修建阿齐乌苏龙口大渠,还牵头开创性地建造坎儿井,让北疆荒漠出现了“迢迢一片龙沙路,待听扶梨叱犊声”的景象。在被谪戍的三年两个月中,他行经天山南北二万里,施政惠民不遗余力。石碑会倒,口碑长存,虽然朝廷一概抹杀他的功绩,但百姓依然以“林公渠”、“林公井"的命名来纪念他。为官一地,造福一方,行经一处,留惠身后,“格登山色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唯有俯仰无愧天地人心,才能在回首每个过往,每段时光的时候,心里一片磊落。无独有偶,各地的“红军井”也是一道鲜明的历史印记。哪怕当年革命陷入低谷,红军被近长征,但在纵是在生死存亡之时,红军依然不忘百姓井事,每到一地,总忙于淘井、扩井、打井。百姓最懂得感恩,喝水不忘掘井人,“井”虽小,情却大,它是民心的一杆秤,是百姓区分自己人与他人的最具象标准,你为百姓提供一水之便,百姓便会报你满井感恩。
有故事的井,自古有之,但井检出的人心却有分野。我工作后落户在城区的一口古井附近,此井鼎鼎有名,是为醴泉井。传当年白玉蟾便居于此,修身习法之余,点化古井,使之汩汩冒美酒,一时当地民众争相取饮,但有不知足之徒口无遮拦,冒出一句:好是好,可惜没糟养母猪。妄言得罪了神仙,破了法道,神井便瞬间“泯然众井”了。至今这个故事题写在公益墙上,来来往往的人嗟叹,人心不足承载不了君子美意。也有人感慨神仙缺乏雅量,容不下莽夫一句冒失话。其实这都是神话的局,一切关于聚宝盆、流米岩的传说或遗迹,其结局无不如此(闽清在宋时是宗教名地,涌现了白玉蟾、张圣君、徐赵薛、马葛蔡等至今还有诸多庙祀和信众的道仙,其中缘故不难意会)。但如果我说今天的醴泉井又冒酒了,是否有人相信?井里打出来的水,重浊、有异“香”,似氨似麝,不是酒又是什么?只是没人敢喝、敢用。供清水是井的本分,冒酒水超过了它的职能,但冒污水绝对不是井的本心。一口井如何,与它本身关系不大,却与它身边的人心分不开,肆意排放的生活污水,不完备的截污工程,造成地下水严重污染,这口位于老城聚居区核心,曾经哺育周边一大片民生的井,生生的被逼成一口废井。再好的井,历史贡献再大的井,失去了纯净的涵养,断去了清澈的根脉,它能奈何?醴泉井的悲剧,不在于它不再冒酒水,而在于它连清水都没有了;不在于它不再是神井,而在于它想作为一口寻常的井都不可得。井,照得是人心。人心纯,井水丰;人心美,井出酒;人心妄,井不清;人心贪,水不洁。
一井乎如何,得失寸心知。人造就它,它涵养人,人赋予它性格,它回应人秉性。每个人的内心,也是一口井。或丰盈,或干涸;或清澈,或浑浊;或生气蓬勃,或衰败荒废;或哺养众生,或寂然如灭。你心灵如何,你心里的井便如何,你人品便如何,你便如何。孟子有云:吾养吾浩然正气。那么,吾养吾浩然心井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