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文艺情怀

以我有点偏激的想法，金庸笔下最为悲剧性的人物是《笑傲江湖》中的刘正风和曲洋两个人，因为他们是整部作品乃至金庸所有作品中真正具有文艺情怀的人，但是他们却是江湖中人，他们的情怀是权力相争血雨腥风的江湖中最大的正能量，也是他们悲剧人生的根源。

贯穿《笑傲江湖》主线的是名门正派和魔教之争。刘正风是正派中的名门正派衡山派的高手，曲洋是魔教中人，这两个人按江湖的“规矩”来说，本应是死对头，但却是事实上的莫逆之交、生死知己。

刘曲二人的交情缘于音乐，两个人“一见如故，倾盖相交”，两个身处“正邪”两端的武林高手在一起只是研讨音律，一个是七弦琴高手，一个是顶级萧手。两个人对音乐有着狂热的情怀，他们受重伤将死还在荒野里弹一曲“笑傲江湖”，生死关头两个人居然还在研讨莫大先生的胡琴弹的怎么样。这首由他们共同创作的“笑傲江湖”曲就是曲洋连掘29座古墓、觅得嵇康的古曲《广陵散》改编而成的。

作为一个行走在腥风血雨中的江湖人士，像个贵族一样喜欢文艺小调调已经是另类了，更何况在造诣上炉火纯青、在追求上走火入魔、在情怀上忘乎所以，这就很令人疑惑了。

最疑惑的当属所谓的“名门正派”中人。在他们的逻辑中，只有“正邪势不两立”的分明立场，绝无“以音律相结交”的可能。嵩山派的费彬以为魔教派出曲洋，投刘正风所好，目的是迷惑正派中人，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种想法得到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几乎一致的认可。

可刘正风执迷不悟，执着地认定曲洋是一生的知己，原因是从曲洋的琴音中听出他是一个性情高洁、襟怀坦荡的君子。刘正风与那些不懂音律、不懂高山流水觅知音的道德君子们苦苦争执着，甚至是哀求：只要能放曲洋一马，他可以与曲洋绝交，他从此退隐山林，不问江湖是非。

在我看来，刘正风根本就是一个书呆子，一个极具文艺情怀的老书呆子。

他以为结交朋友是个人的私事，人生得一知己足以，为了知己他可以丢掉业已得到的身家地位、荣耀光环，哪怕面对众叛亲离，哪怕面对嵩山派的刀剑相加于家人身上。

他以为做人坦荡荡就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他认为自己和曲洋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江湖人士的事，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他怀揣着一个没有纷争侵扰没有互相伤害的理想，只想远离江湖逍遥山水，不惜遍告天下金盆洗手，做一个嵇康式的隐士。

他怀揣着一个迂腐的知识分子情怀，幻想以自己的真诚打动所有反对他的“正派人士”：我要的只是音乐上的理解，我要的只是一份毫无功利色彩的友情。

是的，他很迂腐，他的迂腐在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到江湖是什么。

江湖是什么？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江湖一入深似海，你倦了想靠岸，在海里游的人非得把你拉下来不可；江湖是什么？是权力利益的漩涡。各种心怀鬼胎的人在权力利益的漩涡里身不由己，凭什么让你置身事外？你不加入我，就是我的敌人。

江湖容得下很多，武林至尊、神秘剑客、神医莽夫、鹰犬走狗、贩夫走卒都能有一席之地，唯有隐者不被容许；江湖容得下很多，权力纷争、孤胆英勇、勾心斗角、阿谀奉承、权谋心机、怯懦贪生都是生存的细胞之一，唯独容不下文艺情怀这个变异基因。

江湖向左，浩浩乎裹泥沙俱下；文艺向右，飘飘乎如无根之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