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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抗战三年来敌纵横于我国领空，任意轰炸城市和乡村。我国因为缺乏积极防空设施，所以空袭已是很平常的事，再不会觉得惊奇。但是梅邑是初次被空袭，而我就躲在离被炸处不及三五丈的地方，我左右死伤十余人，而我却活着完好哩！我写的便是我所亲历的。
那天，八月七日上午，吴安任主任来找我。他是闽清简师的教务主任，和苏兆新先生同任政干所的讲师。他俩于六日晚从福州上来，住在梅城旅社，靠在溪边的第四号房间。那晚，因楼梯顶没有栏杆，苏先生不小心由楼上跌了下来，身上擦伤数处，右脚趾出血。他们人地生疏，我要代为弄些药品和白米来。于是，等待程科长（编者注：闽清县教育科科长程祥钦）下课后，三人便一同由政干所走向梅城旅社来。
到了邮电局门口，警报钟便响了。抗战以来，敌机三五成群的，过境不下数十次，我们对警报钟的响声并不感觉什么严重的意味，便若无其事地向十字街走去。到了旅馆会见了苏先生，谈话数分钟，果见敌机三架呈品字形沿江飞来，绕过梅城北境。我们站在窗口悠闲地看着。因为经验告诉我们，敌机的目的地多是沙（县）永（安）。我们仍坐下谈天。过了半小时（标准钟九时），敌机的声音又近到头顶来了。原来，敌机在六都打了几个圈子，又飞来了。我们立刻觉得今天飞机的目标是县城，再不是沙永了！大家便跑到楼下来。我开了一线旅馆的后门来探视，见敌机左右分开在县境盘旋，飞行极低。这是实施轰炸的预备行动。我们以为市区恐怕是免不了的。吴主任和我便开了后门，向低下的码头走去。程科长和苏先生仍旧躲在楼下的米袋边。码头上有老大的榕树。我俩便蹲在树后，但恐怕又会被炸又躲到榕树的前面去。只见敌机一架向头顶斜冲下来。我赶忙转过树后。一颗炸弹已在溪里爆炸，距我不及三五丈光景。眼见溪水乌黑如墨，冲上丈许，水泡如沸。我感觉背上被击，但并不觉创痛，连忙伸手一摸。原来是树枝打在背上，而榕树已炸了一大块。吴主任的左臂亦被树皮擦伤。码头上的几条米船，在水浪猛烈震荡之下，船尾逐渐下沉。当时因未见有人伤亡，所以心里尚很镇静。我对吴主任说要换个地方躲，恐怕再炸码头时我们必不能幸免。我即拉他的手，要他跟我跑。我俩跑上市区向南直奔，因为那边是跑到山里的捷径。吴主任眼睛不大方便，走得比较慢。正跑到山脚，敌机又可怕地叫着向溪里斜冲。赶快躲入竹林里，一颗炸弹又爆炸了。我们心头一松，以为这颗炸弹又和我不相干了。在树林里走了几步，忽然发现一个防空洞可容数人。我好象小孩遇见母亲，感到极亲切的慰藉，躲在洞里再不想跑了，安闲地蹲下来，把两耳代替眼睛，细探敌机的投弹。第二颗炸弹距第一颗扔下的时间比较长。这大约因为第一颗未中目标，要修正瞄准；我们也便有时间，由码头跑向山里。第二颗以后连投了五弹，每颗相距的时间比较短，那大约是已击中目标，继续加以毁灭。每次投弹的时间，飞机吼叫得极其惨厉可怕，紧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弹药气一阵阵冲入鼻孔，气味好象硝磺，但比较浓厚些，地面震动颇为剧烈。因此我断定，投弹的目标已不是码头，而是更近山脚的这边，大约是商会所一带。但细听，在“轰”的一声后并没有房屋崩塌的声音，我很是怀疑。但无论如何，我决不再走了。在洞里有三个小孩，一个妇女，两个农夫，他们都怕得脸无人色。一个农夫竟然流起泪来，怨叹自己，早上不该进城来。
敌机一共投了六颗炸弹，便向福州方向遁去。我和吴主任走出来时，全城尚是死一般的寂静，路上一只狗也不见。两人寂寞地走着，只听见自己脚步的声音，感到劫后无限的凄凉。十数分钟过后，始渐有人出现。接着是某老板的儿子，哭他的父亲；接着是船上的姐姐，哭她的妹妹；接着是许多许多的男女哭声。我赶快跑回旅社，看看程苏两君。而程科长已越过竹篱跑回家里去安慰他的太太。苏先生无碍，只是身上躺得很脏。旅社的壁板都震落了，桌上的茶盅茶杯都跳到地上去，近溪那边的屋瓦也都片片落下。我跑到外面对轰炸区作了个巡查，见刚才所躲的那株榕树，树干炸了一大孔，弹片深入数寸，和我先前所站着的地位比量，正等于我的胸部。树技尚被炸三处，它凄惨地站着活似一个受伤的老人。船里死了两个年青的妇女，一个完全没有了头，一个脸部去了一半，受伤七八个，满地流着鲜红的血。
我走到被投四弹的XXX（编者注：原文如此。所指应是“盐仓道”）那边，才发现所炸的全是米船。全部粉碎的约有廿余只，毁了一半的也有廿余只。有人被炸粉碎，肠肚挂在路旁，手和头皮飞散于数十丈以外。到底死了多少，无从知道。船里的货物漂流水面。大大小小的鱼都摆着白肚皮浮上来，死得不计其数，并没有人去拾来吃。敌机竟是这样殃及溪鱼了。
我回来吃了午饭后，又去找吴苏俩先生。他俩暂住于山边一个学生的家里。我和吴主任到医院去替苏先生买些药品。医院的地板上满倒着受伤的人，血迹淋漓。我一一加以慰问，有的已不能说话了！吴主任说他俩明天要到六都去，因为汽车坏了，轿夫去掩埋遇难者，轿子也找不到，只好坐小船，嘱代雇一条。我们在患难里竟然觉得非常地亲切。据调查此次死伤在二十人以上，船户损失财产很大。敌机在人们的心里已埋下永难消灭的仇恨！
（本文原载民国二十九年九月十五日《闽清教育通讯》第二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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