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伴我成长。出生于贫困山村,自小就深深体验米粮不够的困顿。“一造番薯半年粮”,开山种番薯,几乎是解决生存问题的不二选择。
父辈对番薯爱恨交加。爱之,因它是救命的粮食,可以果腹,可以养家。恨之,是久吃生厌,闻味而恶。年长我五岁的姐姐,小时候就常哭着闹着不吃番薯,就算相隔数十年,至今仍然不改厌弃之意。我却天生喜爱这一食物,家人谓为“番薯痴”(吃不怕的意思)。家里常出现一种场景,看到碗里的番薯,大家是皱着眉头,我是笑容满面。它既是我的主食,还是我的零食。直到番薯退出我们的一日三餐,我还时常怀念、回味。
当年番薯的常见吃法有二:一是直接将它放在饭桶里蒸熟,食之鲜热甜糯;二是将之筛丝晒干后与白米混杂,一道煮成番薯米饭,吃起来则相对粗硬驳口。长辈眼里,番薯一直是粗食,不好吃,不抗饿。身为“硬劳力”的成年男子们,总要用大碗装到冒尖,但依然经常在后半晌就饿到没力气。他们一边靠番薯养着,一边祈盼着什么时候把它从主食中开除。在这股“恨”薯情绪弥漫的氛围里,人们到底折腾出了它的其他吃法:晒番薯干,或做番薯丸,这也是它能成为我零食的原因。
做番薯丸得把干薯米磨成细粉,和面一样醒成薯泥,再分块捏成小团或搓成小圆丸蒸熟,比较费工夫,但吃起来甜糯细腻,还有一丝特别的香味。
“食力”张扬的少年,在相对有闲的奶奶带领下,拎上一袋番薯米,到有石磨的乡亲家里,把它们粉化了。拥有番薯米粉之后,我们也拥有了新鲜感与期待。候着煮饭的时间,把它做成番薯丸,在妈妈的纵容下搁到饭桶上方蒸炊。饭熟了,暗黄色的番薯丸也可以吃了。我便生平第一次吃到了仍然散发着干薯米味道,却更甜、更细腻的番薯“新吃”。但这种耗时耗力耗粮的行为,并不能经常实施,番薯丸未及与我密切,就已淡出了生活。
在我告别童年的过程中,白米饭自由的梦想终于成真,番薯也就慢慢地失去“半壁江山”的地位。种番薯、吃番薯,已然退化为可有可无的行为,番薯米也基本离开了我们的生活,甚至成为稀罕物,以之为原料的番薯丸更是无处寻迹,仅作为童年的新奇经历,在心中留存。
时代翻转,吃太好和营养过剩反倒成了人们的困惑。大家又转而提倡粗粮杂食,番薯便又回到了我们的辅食名单中,但大多数都是简单蒸煮着吃。我却突然想重温番薯丸,因了回忆,因了趣味,因了怀念,因了情结。刚好今年得到的番薯有点多,到年终都未吃完,开始担心坏掉或长芽,于是勤劳持家的妻子就将之筛丝晒干。这样久违了三十余年的番薯米得以回归。心里关于番薯丸的印象又清晰生动起来,甚至跃跃欲试。我便跟妻子细致地讲述它的口味和做法,居然得到了再次尝试的支持。
妻子无师自通地用料理机把番薯米打成粉,我便凭着记忆开始它的“复活”进程。加水和粉,还添一勺红糖和两只鸡蛋提味。待调成不沾手的薯泥后,再搓成适当大小的圆丸入锅开蒸。步骤与记忆重合,中年的手捏着童年的梦,进展得还挺顺利。唯一担心的是,以前的番薯米是筛丝后在水里浸洗掉薯粉,黏度较低,而现在所用的薯米则是直接筛丝晒干,淀粉含量太多了,不知道丸子会不会太黏?加入红糖与蛋液,会不会弄巧成拙?
一番小火慢蒸,番薯丸成型了。隔着透明的锅盖,看它们在蒸气的加持下圆润凝实,外观暗黄,且有熟悉的味道袭来,大半是成功了,这就是童年的美食呢!中年的嘴,还能吃出昔日的味吗?当它与我唇齿接触那一刻,久违的香甜细腻,难忘的黏糯丝滑,一道复苏,让我恍然回归儿时情境。奶奶慈祥的眼神,妈妈纵容的神情,远去的时光与年代,都在氤氲的蒸气中重现。
奇异的番薯丸,原来承载了我这么多独特的记忆。小小的舌尖,到底能沉淀多少深刻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