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的美学

一个人沉醉在劳动中的状态，很美。英国诗人奥登，用自己的笔定格了劳动者的眼神：厨师配置酱汁，外科医生划下细微的切口，职员填写提货单……他们都有同样入迷的眼神，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物。那种目中无他物的神情，是多么美妙啊！

出身农家的我，最熟悉的莫过于犁耕锄耙、各种劳作。在田里，父亲是干活儿的主力，母亲和我们几个只打些下手。我和妹妹没有耐力，干一会儿就跑开去戏耍。我们一边看父亲举镐用力刨地的样子，一边蹦蹦跳跳去踩他活动的影子。他由直到弯、由弯到直的腰骨间，偶尔会发出“咯叭”一声脆响，我们便喊，爹，你的腰又叫了！歇会儿吧。

隔着三十年光阴回望，头脑里总是劳作中的父亲：他深深弯下腰，将镐头沉闷地吃入土里；他忽地直起身，镐尖儿扬到半空，几乎擦着了那轮大如簸箕的彤红夕阳。他轻松铲一锨泥土，改畦引水，水里流着破碎的弯月，玉米地刹那享受畅意的吮吸；他一手挥动镰刀，一手揽起金黄的麦子或谷子，像揽着金黄的儿女；他肩上驮着山样的麦捆子、谷个子，一步步走向地头……

我的母亲，同样是拥有一手“好活儿”的人。六口之家的一日三餐、打理清洁、四季衣服、鸡鸭猪狗小毛驴等琐碎，都由她来操持。娘做活儿时的神态，那么沉静。她抿着嘴唇，时而蹙眉，时而眉头又舒展开来。她的心完全被手里的活路吸引进去，整个人，像一泓深沉澄净的湖，有一种神圣的感觉。

在亲戚里面，我的四姑父是个匠人。家里但凡有个木工活儿比如安窗上门、做个箱柜、排子车啥的，四姑父就拉着他的工具到来了。我常常见他骑在板凳上，俯身在木板上推刨子，嚓嚓嚓，一卷卷刨花从刨子下吐出来，柔滑、纤薄，像雪一样覆盖了地面。他的工作很有趣：拿墨线盒在木板上弹出一条笔直的墨线；他无言，沉默，脸上满是凝重，似乎全部的生命热情都凝聚在了一双手上。他思考，创造、组合，抵达了一个匠人的自由之境。

劳动，创造物质财富；劳动，也创造美；劳动者本身，更是一种美。这种美，朴素，深刻，揭示着生命的本质。劳动，是一面旗帜，飘扬于生命里，迎风招展着人之为人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