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甜的月色

那年的中秋，过得很隆重。晚饭后，母亲在天井摆了供桌，耐心等待月娘的光临。在我们闽清，供月的果品多是桂圆和柚子，桂圆有“蟾宫折桂”的意思。中秋桂花开，应景又吉祥，而那些柚子总被画上一个丑丑的鬼脸，剥“柚”皮食“柚”肉，便是驱邪保平安。

月亮姗姗从院墙上升起来，我亦步亦趋跟母亲一起拜月。拜完月亮，伙伴来寻，我抓把桂圆出了家门。

我们来到晒场上，迎面是一派澄澈的寂静。遍地的月光，白得有点润，光滑的、却又毛茸茸的，像霜，仿佛可以摸到它的凉。侧头看同伴，周身晕染了一层白绒绒的光边，有一种忽然间长大了的妩媚。

我们站在那，看到远处近处的田野，一片平整的灰茫茫。中秋时节，庄稼蒙了苍灰的绿，妖娆，颓废，带一股奋不顾身的劲头。但此刻，月光象蛋清，包起它们，它们静下来了，好似沉睡于世界最幽深最静谧的核心。这慈爱的月光啊，广大无边，包容起整个世界。我们头上那些稀朗的树枝，远处那棉花一样蓬松的大星星，近处立体敦实的房屋，细微清灵的虫鸣，就连我们，也一并被月光一缕一缕融化进它的蛋清里去了。

西天上那条银河还在吗？在呢在呢。伙伴说，看，那不是？只不过，我们现在看，它是横在半空，挂角稍偏的南北向。跟夏夜的正南正北相比，显然，它是被光阴给扭转了个角度。亮度呢，也被无处不在的月光河给冲淡了。六月的银河，八月半的月光，像一个小秘密，我们心里却洞若观火。像读书，忽然领悟了一处不为人注意的玄奥，这是一种多么深刻的快乐。

晒场上，孩子们玩起了中秋夜特有的“烧塔仔”的游戏。我们也加入进去，大家来来往往拣来碎瓦、砖头、干柴、稻根,大孩子用砖瓦石块垒砌起“塔仔”，小孩子七手八脚地递这递那。那“塔”逐渐显形，下部圆圆，上头尖尖，底部留了口，还真是个“塔”。垒好后，我们急不可耐装入柴草再点火，呼呼呼，火从孔洞里伸出，像一条条柔软橙红的舌头，在月光下颇为奇异，我们欢叫着，蹦跳着，享受着这难得的月下狂欢。

火熄声落，月色更浓，我们回家。踏上自家的台阶，我没有立即进门，而是回过身，望望月光里黑白灰的小巷子，除虫鸣之外，周围很安静。月光布置得安静，是透明的，但不空无，有一种薄脆的质感。

我又享受着这片月色，小小少年，身上似乎多了一层秋气。我索性下了台阶，再去踩踩月光。那一地白糖一样的月光啊，简直有吸纳的力量，招手让我进去。我走进月色。踏在一个实实在在的寂静里，寂静像果冻一样，黏黏的，包裹了我。我再进去，一切来路在我后面闭合。

月光包裹住我，犹如一颗琥珀。一世界的月色，一世界的寂静，一世界里，独自一个人的自在自得。

多年以后，我一直喜欢着秋，或许是月明之夜给我的安然，而秋的季节语言，在我就是安静和明朗。我也实在喜欢季节的自然更迭，一季一扇面，折叠打开，不停流转。仲冬之月，大雪烘出一窝幽蓝；仲夏之月，绿柳轻抚一抹桔青；春天的月，被一枝梨花掩映得有香有色有静气。而月到中秋，肥大莹润，放射出秋露的泠泠之光。

单单这轮月亮，就给我这么多的美，我什么都不去做，就能领受这么多的馈赠。快乐，不仅仅是那些有目共瞩的事业和成就，更在于体味自然界点点滴滴的馈赠。我知道，启开我与大自然之间那条隐秘通道的，是那年的中秋月，和白糖一样的中秋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