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山奇石记

山是大地的骨骼，石头就是骨骼里的钙。一座没有水的山只是少了点缀，但不影响山的巍峨；但一座缺少石头的山，只是一个软骨头的土包，撑不起山的伟岸，架不起山的坚韧信仰。

那些石头就潜伏在山的肌肤里，或层层叠在山的脖颈上，于是山有了让人顶礼膜拜的高度。那些石头又幻化成千般模样，横看成岭侧望成峰，于是山又增添了百样奇谲瑰丽的色彩。

世间名山尽多，奇石数不胜数，好事者根据其形，附会敷衍出很多名字和故事，到处都有被命名为“风动石”、“玉女峰”、“蟒蛇出洞”、“擎天一柱”等石头。它们原本籍籍无名，潜藏在莽草杂树之间，却因景区开发的需要，被景区招安、收编，接受无数游客的围观、评头论足，然后还会被相机缩小定格在小小的一张的画面上。

美则美矣，但碍眼的栏杆把它们围住，远远望去看像一道道锁链；灰色的台阶挡在它们面前，如美玉系在一条沾满污垢的飘带上。更有甚者，现代无知无畏的“书法家”在其上乱涂乱画，刻上大红恶俗的“佛”、“禅”等字样。它们就像被困在动物园里的动物，像摆在橱窗里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宠物，看起来很美丽，却少了野气。

不如去那些野山走走，探访一下那些餐风露宿顶风沐雨的野石吧！

背负起沉重的行囊，卸下俗务冗事，踏上松针枫叶铺满的古道，踩过磨得光亮的青石板，披开浓稠密布的荒草荆棘，攀过陡峭险峻的石脊山崖。“六只脚”上显示的海拔高度不断上升，身体因负重和攀登越来越疲惫，但山林的负氧离子让呼吸更加畅快，隐隐约约的水声让耳朵装满天籁之音，藏在林间未知却触手可及的奇景让心情雀跃飞扬。

这是一段艰苦而期待的旅途，是徒步者身体与意志的较量，也是放飞自我的心灵之旅。有的驴友喜欢走古道，用拐杖震动起历史的尘埃；有的喜欢涉水，让肌肤感受山泉的冰清玉骨；有的喜欢攀岩，如履平地踩过峭岩登顶俯瞰大地；有的喜欢摄影，摆成各种造型制作视频炫酷朋友圈。

而我的徒步，只对奇石情有独钟。

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神似“大力神杯”奇石的无限惊喜。在我们走完数十公里的茶盐古道后，连抓带拽地滑下百来米的林间小道，绝无人工的台阶，就是驴友踩出来的一条林深草密的羊肠道。谷底处，一块高十几米的光溜溜的大石头伫立在眼前，顶部圆圆的像个球，从颈部开始缩窄，到了底部又略大，上下略有倾斜，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住石的头部和底部，往逆时针方向拧了一把。

这就是大自然塑形出来的天然“大力神杯”，只要稍有看过世界杯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把它与象征足球最高荣誉的奖杯联系在一起。它在深谷底部，没有靠着任何一座山一块石，就像从地里冒上来似的。它孤独而桀骜地遗世独立着，不屑地冷眼看着我们欢呼朝拜，又倨傲漠然目送我们离开。

在这座以“石剑山”为名的野山上，还有很多奇怪的石头，石头有槽，从上至下一以贯之，远看像褶皱，近看像拉开的手风琴风箱。据资深的徒友说，仙游很多这样的石头，一竖一竖的往里面凹陷，大小还挺规则。我想能以“仙游”而命名的地方，一定有它的神奇之处，这些石头可能是仙人云游路过，调皮地用脚趾在石头上挠了一下，就留下了无数的划痕。

从2020年开始参加徒步，我爬过不少野山——未被旅游开发的山，每每为那些奇石所倾倒，伫足流连痴迷其间。贾宝玉赞叹大观园里那些才貌无双的女孩子说“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我也要惊叹老天有多少精华灵秀，能造化出这么多精灵古怪形态各异的奇石出来。

它们往往单石成峰，幻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大自然的利斧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把它们雕刻成万千模样？

看看山谷上慢悠悠走过的云，听听深涧里细长长淌着的水，你会突然明白了，这里时光的脚步很慢。这些石头原本不是这样的，光阴的刀慢慢地琢着，有时是一股凌厉的风划去了石的角，有时是一阵温柔的雨浸湿了石的顶。有的地方慢慢坍塌了，有的地方悄悄变得尖利了。石也不着急，也不想刻意要变成什么样，听任大自然的化妆师细工慢磨。

终于有一段时间，大自然完成了它的杰作。如果把它们放在任何一个知名的景区也不会逊色于其它景点，但上天却把它们丢弃在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地方，只有冷冷的月映照，只有烈烈的风追随，只有轻轻的云投射。

我为它们抱屈，它们拥有这样禀赋，却屈居在无人问津的角落，是不是上帝的不公平？

它们没有工匠为其雕栏砌台以示贵重珍稀，没有画家为其描图画像以传播品鉴，没有书法大师为其题字铭文以彰显文化，也没有诗文大家为其吟诗作赋以流传后世。它们虽然美轮美奂，却不能在普世的价值里闪光，只有我们这些汗流浃背的徒步者前来瞻仰欢呼。

也许每块石头也有它们的命啊。有的被放在博物馆里尊荣地陈列着，有的却呆犄里旯旮默默无闻；有的躺在沙滩上惬意吹海风，有的却暴露在烈日里晒得发烫。野山里的奇石，纵有补天之才，女娲却将其遗弃，荣光和追捧不再与它有缘。

也许它们也不想享受那么尊荣和追捧。山中岁月虽寂寞，却好在静好无扰。山川相缪郁乎苍苍，密林将其遮映保护，温柔羞涩的苔藓为它披上绿色的外衣，清泉潺潺滋养着它的肤肌。汲天地之精华，蓄山水之灵气，倚悬崖而嵯峨，历沧桑而岿然，迎朝霞而沐晚风，送暮云而凌寒霜，又何其自在哉！

于是我懂了，《红楼梦》里的那块贾宝玉化身的石头，一定也长守在野山深谷间，只有空空道人才能发现它；《西游记》里的那块蹦出孙猴子的石头，一定也蹲踞在乱草峭崖上，才能迸出震动天庭的野性能量。

因为它们，从未被招安过。即使人间赋我千般荣耀，抵不过一缕自由阳光；哪怕世界许我万种恩宠，也不愿半点束缚加身。

何幸之有？今日我行色匆匆，能一睹你的真容，很快我就与君相揖而别，你仍静静地坐看云卷云舒，我回到熙熙攘攘的万丈红尘。但与你，有这短暂的邂逅，足慰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