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寨

小暑的前一天，我从县城出发前往老家——省璜娘寨。没想到出发时天空还是艳蓝明亮，至省璜街头，天色忽然变暗，不久大雨倾注而下，重重的雨幕遮蔽了视线。我把车停在路边，逛古镇古居，下点雨是最妙的。这场飘飘洒洒的雨，仿佛冥冥之中和我约好了似的。雨后水雾在山间缓缓移动，远近诸山皆作浅黛。经过一段盘旋上坡的山道，娘寨呈现在眼前。

娘寨是隐居在深山中的妇人，是静穆祥和的。不同于充满商业化的古镇，这里没有粗俗不堪的招牌和俗艳的霓虹灯，只有得天独厚的自然之美与探僻寻幽的惬意。这是一座土石结构的回字形庄寨，墙高八米，石头砌了近七米高，土墙上有多个门洞和漏斗形的小窗。窗下设有枪眼、铳眼，是一座集生活、防御功能于一体的庄寨。简约粗犷的石头，在雨中更显沧桑，那是经过了几百年的风吹雨打而积淀下的一份沉重。

抬头仰望，瓦是灰黑色的，朴素得像庄稼人，粗粝得如农家生活。我喜欢青瓦点缀的山水。每次回家，当大片大片的瓦片屋顶映入眼帘时，心里便多了一份熨帖和安心。记得年少时，每次从学校返家，汽车摇晃在山路上，窗外一顶顶瓦屋，炊烟四起，我便会将脸贴着窗，贪婪地看着田垄上的人们，像鳞片一样的屋顶被落日染红。瓦的古色古香，现在渐渐隐退了，躲到时间的深处，但瓦下的日子，喝茶吃饭，拌嘴怄气却永远刻在记忆深处。

打开沉重的褚木门，仿佛一脚踏入了木刻年画的风景，每一步都是世间岁月。古寨之中，中央是主体建筑，供奉着祖先牌位，前后厅，正房、厢房、回廊天井整齐排列，共有108间房，合天罡地煞之数。

在老寨里，可以看见前墙一扇扇经风见雨的木格窗，如经纬罗织的网，打捞着乡村日子的艰辛；又像土层的明眸，婉约的风格里，尽是老词客欲说还休的惆怅与苍凉。楼下的木格窗多是固定的，楼上的则是活动的，用一根细而硬的木棍将它支起，以便清风阳光来去自如。抚摸着这老式窗棂的木格，一道道，一条条，错综复杂，这洞开的窗棂里曾经演绎了多少跌宕起伏的历史和悲欢离合的故事啊！

老寨里最诗意的建筑除了木格窗，应该算天井了。天井是矩形的，围屋式的，将正厅与房间连为一体，使寨子显天露地。雨水顺着屋檐流入天井，垂着长长的珠帘。墙根青砖潮湿，密密麻麻地爬满厚厚的青苔，像发霉的铜器。这个过渡的闲逸空间，更多填充着农家人的美好回忆。农村人大都急性子，农活忙，家务事多，总是急匆匆地。只有在雨天，一家人才能享受片刻的闲适。记忆中，雨天，奶奶就常坐在门槛上看着鸡鸭鹅摇摆着身体，冲向池塘，猫狗百无聊赖地趴在地上。爷爷卷着裤腿，捧着水烟袋，坐在石阶上，咕噜咕噜地吸着，半眯着眼。

走上二楼，沿外墙一圈是走马弄，连接着每一个房间，也便于巡防御敌。房间里有的放着老式雕花木床和箱子，弥散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体温与光阴，讲述着家长里短的前世岁月，雕刻着一幕幕的衣食住行。二楼上厅堂供奉着仁主尊王，厅堂中央还供着观音菩萨和卢公，这是族人的精神寄托。可以想象妇人们手捻染香，跪在蒲团上，对着神像念念有词，祈求五谷丰登，阖家团圆，人畜两旺，多子多福。

在省璜，我们苏姓子女是卢公祖师的谊子。面对卢公，自然倍感亲切。说起神灵，我们会想到法相庄严，谈及寺庙，自然是方外净土。然而在娘寨，佛道合一，是充满烟火气的，红尘即是道场。在时代的风云变化和历史更替中，娘寨先后经历过无数的劫难，几毁几修，如今更显光彩，不得不佩服张氏家族的家风和一心向善的信仰。在这种氛围的感召下，我整个人也清静安宁起来，不由得在内心深处顶礼膜拜。

沉思默想间，走出古朴的寨门，又落入另一道悠远的自然之境中，松柏苍翠，烟岚氤氲。抬头仰望，雨后的娘寨巍巍然矗立于群山之中，静穆祥和，无意春秋，不知是她在看我，还是我在看她。

（梅邑探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