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 谷 钟 声

我的故乡有一个佛寺，叫“香林禅寺”，那是我童年时代常去游玩的地方，给我留下了颇深的印象。虽然离开后就不曾涉足，但每当忆起故乡，就会联想到它。

据县志记载，该寺始建于元代至正元年（公元1341年），曾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重修，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禅寺位于闽清县石郑村西，离村子只有二里多地。和一般的佛寺一样，也是藏于深山，依势而建，不走到近前，便难以发现。

寺的规模不大，除去大雄宝殿，只有两旁侧殿和山门顶上的前殿。侧殿和前殿均为两层，二层恰与正殿持平。各殿之间有回廊连接，成方形结构，中有天井。进入山门，先到天井，登上几十级台阶，才到正殿，使之呈居高临下之势，更显庄严。侧殿底层为十八罗汉，二层分别为伽蓝和祖师殿。前殿的正面供弥勒佛，背面隔着天井面对大雄宝殿，为护法韦陀。正殿前的台阶两侧各有一个花圃，在它后面的围墙内还有台阶式的花圃三层，其中不乏名贵花卉，如梅、菊、兰、桂之类。每年桂花盛开季节，一到寺里，便觉香气袭人。寺的周围群山环抱，山上林木茂盛，终年郁郁葱葱。在这里，即使盛夏，也感受不到暑气，环境宜人。

及至进到大雄宝殿，可见三尊金身佛像，巍峨而立。虽然高大，却比例适当，线条流畅，脸部慈悲，使人抬头仰望，便有崇高庄严之感，顿生崇敬之心。殿内虽有香炉，却没有一般寺院那样香雾逼人。案上摆放着如大理石卧佛、白色珊瑚等各种艺术珍品。整个空间一尘不染，清幽宁静，偶尔置身其中，就顿觉心平气顺，烦恼尽消，仿佛脱离了凡尘。因此，每到夏秋季节，都会吸引许多乡绅和有点文化的闲人，到此游览。

寺的住持法号“一光”，人们都称他“一光师”。他操一口罗源方言，显然是罗源人。通常，人们只有在受尽人间不平，命运坎坷，看破红尘后，才会遁入空门。一光师有文化，会中医，看起来文质彬彬，他的家庭背景应该不差，不知何故竟弃俗出家。由于他会医术，农村又缺医少药，人们有病时，不免要麻烦他，所以他和村里的乡亲关系不错。但在1949年那场革命之后，不知何时，就离开了这个禅寺，不知去向。大约在2006年，我的哥哥去新加坡小住，一次去一个寺庙游览，发现他竟在那个寺里。哥哥想去拜访他，寺里的人说，他年事已高，且在病中，不能接待，只好作罢。

寺里平时不作佛事，但在每年农历七月中元节，都有一场持续3天的法会。届时，村里的善男信女都来上香礼拜，热闹非凡，自然也就成了我们孩子的盛大节日。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泡在寺里，观看他们如何诵经念咒。那时，乡间没什么音乐，听到这些齐声朗诵和击磬、吹奏，也觉得非常好听，并在无形中接触到了许多佛教文化。我退休后对于佛学的兴趣，就源于此。

但是，故乡的禅寺给我留下的最深的记忆，还不是这些，而是从它传出的幽谷钟声。

和许多佛寺一样，寺中也有钟楼、鼓楼。我对鼓楼不大在意，对钟楼却很感兴趣。那里，一口大钟高挂，直径足有1米多。每当撞击，便发出咚—嗡的巨响，在山谷间回荡。那声音听起来浑厚、低沉、悠远、绵长。按佛教的寺规，晨钟为108响。当这咚—嗡之声，接连不断，浑然一体时，其所激起的巨大声浪，便使周围所有的群山都谷鸣山应，此起彼伏，震荡回响，就仿佛万鼓齐鸣，倒海翻江。那种气势，那种震撼，不禁让人想起冼星海创作的《怒吼吧黄河》那最强的和声在音乐大厅里所产生的共鸣和震响。

佛寺的晨钟暮鼓，已响彻千年。有文字记载，这种传统可追溯到北魏梁武帝时期，到唐朝已非常盛行。它最初的作用只是报时，当万籁俱寂的清晨钟声响起，僧众们便立即起身修业。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融入佛教文化，遂慢慢地演变为一种警示世人、感召众生的工具。当信众们听到这熟悉的钟声悠扬，便会想起佛祖的教诲，在潜移默化中，使向善之心重新激活，苦难的心灵找到寄托。

这种作用，在我国的许多古代诗歌和佛寺楹联中，都可以得到印证。如：“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梦人” ；“听来暮鼓晨钟，声声觉悟；对此禅灯宝像，面面圆光”等。而关于钟声的最著名的诗句，莫过于唐朝诗人张 继在《枫桥夜泊》中写下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这短短的诗句，使寒山寺连同它的钟声远播海内外。有日本人甚至不远万里来到苏州，就为听一听诗中所描绘的“夜半钟声”。

香林寺是故乡唯一的文化古迹。遗憾的是，如今已荡然无存。先是那口大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村中一些无知的青年砸毁，估计是看上了它的经济价值。之后，整座寺院又在1981年的一次意外火灾中化为灰烬。

我的哥哥生前，在痛惜之余，曾想通过佛教的募捐将它修复。佛教内部在邻近的大小寺院之间，也有隶属关系。他曾到鼓山、西禅和雪峰等寺寻访，想找到该寺重修时的图纸，都空手而归。后来因身体的原因，这件事就放下了。

经查，《闽清县志》曾在民国十年修过一次，但从中却找不到任何有关该寺的记载，也许是因为它年久失修，已经破败，未被收入。其实，在5年之后，它就已被重修成上文所述的样子，可惜只存在66年，到1988年再一版新志修成时，它已毁于大火。在新志中，对这种已不存在的历史遗迹，按统一的格式，都只罗列其始建、重修和遭毁的年代，别无其它记述。这么古老的一处文化遗迹，只留下如此简单的一点遗痕，不免令人遗憾，遂促使我动念撰写本文，想藉以为它多留下些文字。（作者为原国家核工业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国际原子能机构事务办公室高级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