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人说低头是一种能力，一种姿态。

徐志摩的诗作《沙扬娜拉》里，有名的是“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诗人抓住最富有日本女性独特的温柔娇羞的神态，表现对日本女郎的赞美。这是他1924年5月陪泰戈尔访日期间写的。徐志摩和闻一多作为新月派的“双璧”，以白话入诗，以散文句法入诗，形成简约传神的意境。

渡边淳一的《化身》的雾子、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的光源氏，川端康成的《雪国》的驹子，以及《枕草子》清少纳言笔下那些日本女子，无论穿了和服与没穿和服，无论略施粉黛还是素面朝天，无论有艳丽的欢情还是无尽的隐忍，都明净、妩媚。沉潜淡定的眸子，曳地的长裙，低头的温柔，凄迷的味道，能唤起人心中最柔软的感动。一如被周作人所激赏的永井荷风所言：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生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与我都是可亲，与我都是可怀。这可能是徐志摩“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为人记忆和喜爱的内在共鸣吧！

细雨朦朦的青石小巷里，娉娉婷婷走来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手执油伞，温润如玉，温柔似水，看到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一低头的温柔，好似一个江南雨中的梦。真如佛祖那句谶语，在茫茫人海中，一转身，一回眸，已擦肩而过。这江南烟雨，大约有了戴望舒《雨巷》的意味。

歌台上，一弯半月，一袭白衣，一张羞涩明媚的笑颜。最吸引人的，却是那不经意间的一个低头，眉梢眼角流露出的那一抹温柔。一低眉，一闭眼，温柔到极致。

金戈铁马，马革裹尸是强悍之美，而低头，这时候是一份温柔的姿态了，进入了审美范畴。

低头也是一种能力。有人问哲学家苏格拉底：“作为天下最有学问的人，你知道天与地之间的高度是多少？”苏格拉底回答：“3尺！”那人叫：“普通人都5尺高，天地之间却只有3尺，那岂不是要头戳苍穹？”苏格拉底笑道：“所以，这世上凡高度超过3尺的人，就要懂得低头。”

看过一篇散文，叫《低着头从天地之间走过》。你说，在命运面前，人很不幸，不敢解开心的缆绳，放飞一只翩翩的信鸽。他认为小说中必须弗洛依德，而生活中不能弗洛依德，因此关闭了自己的一切门窗，尽管外面春光明媚，柏拉图在花园里散步。这有“破帽遮颜过闹市“之 意，只要不想头戳苍穹，就得学会低头。越是有志向、有能力，才华出众，越要学会低头，懂得低头。这种低头，并不是真的低人一头，不是怯弱，不是自卑，不是逆来顺受、低声下气，不是放弃尊严和人格，不是甘受胯下之辱的韩信，不是称道曲意逢迎的勾践，而是一种胸襟，一种能力。

这时候，低头又进入了哲学、社会学的层面。

富兰克林被称为美国之父。在谈起他的成功之道时，他说这一切源于一次拜访。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富兰克林应一位老前辈之约，老前辈把约会的地点放在一座低矮的小茅屋。富兰克林来了，他挺起胸膛，大步流星，一进门，“嘭”的一声，他的额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额头上青肿了一大块，痛得他哭笑不得。出来迎接他的老前辈看到他这副样子，笑了笑说：“很痛吧！你知道吗?这是你今天来拜访我最大的收获。”

与低头相反的是昂首。昂首是话语拥挤的区域，大步流星，昂首阔步，固然激励人，而把这种经验演变为成共同的经验，塑成公共的记忆，凝聚成一种社会的文化认同，公民塑造的唯一，就未必全面。列宁说，妥协有时候比坚持更需要勇气。我们的话语中，不容易被人提起的是低头，这恰恰是世界博弈的基本手段之一。一种思想由多种思想伴随时，这种思想才有力量。现代人最大的毛病是建造自己的思想监狱。

张爱玲调侃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一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罢了；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奶，当众喂了一千年的奶。这话有点尖刻了。不假的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女神呢？

孙犁的散文，世情阅遍，铅华洗净，格调清冷端庄，显示出纤弱敏感的人性底色，他内心世界固然有伤感、自闭，可他的低调，并非乱世中精神退缩，避祸求全的世故心态。

有一种缘，放手后就成为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