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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26星期四
刊号:CN-35(Q)第0065号

梅城报白岩山 且将遐思委春色 目光 新 春 赋 诗 丁酉鸡年新春联 蔼然仁者 大号园丁 迎接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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蔼然仁者 大号园丁

——怀念黄茂暖先生

□ 作者 刘景松

十月寒露接霜降,稻香千里逐片黄。金秋时节,八闽大地想必是一派热热闹闹的丰收景象了。倘若心生雅趣思接千里,即便关山遥隔,亦可览尽故乡“冬种计划积肥足,添修工具稻登场”的欢愉场景。

秋色秋韵,美则美矣,却也容易引发思乡病。于我,每逢四时节气变化,思乡之情亦日趋浓烈,所思对象定然指向亲友师长。霜降夜,四壁寂寂,边读边写小学至博士各阶段师长的名姓。一串百人名单,恰似螺旋桨拖出的一条条水带,每写出一人名字,心海深处便漾起一道思念的波澜;又仿佛情感的巨轮轰隆隆驶来,如磐如石般横亘胸间,不由好一阵长吁短叹。

大概喜欢数字“六”的缘故吧,求学期间,先后聆听邓万石、王友勋、詹世锦、林垂枢、黄茂暖、黄克林六位语文老师的教益,也因此丰富了自己的文学史知识,增进了对文艺作品的理解与认识。从不敢妄言转益多师,更不敢讹称诸师垂爱,但因了那份“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的情怀道义,师长的尊号至今犹牢牢烙印在心。

在我心中,黄茂暖先生是一道不老的风景一位大号园丁,一位必须被大写在记忆库中的蔼然仁者。还在先生离世的那一年,就想写点文字纪念这位可亲可敬的师长。世事茫茫,生者碌碌。经年的萍漂浪走,令我难以铺纸提笔静心抒写。而一旦忆起求学梅邑的日日夜夜,千言万语总不知从何说起,是以数度破题,终不成文。自毕业以来,悠忽几近三十年。三十年沧海桑田,几度花木葱郁、几回瓜熟蒂落,都随白云苍狗呈现一番新气象。慵懒如我,竟没有写成关于先生的只言片语。

彼时,茂暖师常以合身的深色西服示人。又因面色红润目光有神,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乍看像极《甲午风云》中邓世昌的饰演者李默然。记得第一堂课,当他从檐廊走向教室的时候,便有熟悉校园掌故的同学轻声禀报:“来啦来啦,刘少奇来啦”。此语一出,邻桌中人顿时发出一阵会心的微笑,初见任课教师的紧张气氛也随着笑声消失于无形。看来,在电影演员之外,茂暖师还拥有政界人士的气质与风采,这予我不大不小的惊喜。我开始打量这位外形内涵皆有可取之处的师长,试图寻找他受学生欢迎关注的魅力所在。

学识魅力、人格魅力以及形象魅力被认为是估量优秀教师的三项重要参数。一个有魅力的教师,必然是学识渊博、人格高尚、个性鲜明、形象气质俱佳的正人君子,唯有具备上述特征者方配得上“魅力”二字。记得茂暖师第一节课讲授碧野的《天山景物记》,一篇抒情色彩很浓的游记散文,是语文教材传统篇目。先生没有遵循划分文章段落,阐述段落大意,进而提炼“中心思想”的常规套路,而是让全班同学快速阅读全文,了解文章大致内容。接下来便接管了课堂时间:他对文本内容逐字逐句把脉“会诊”,将文辞拗口、行文拖沓、词性搭配欠妥、语句缺欠剪裁乃至有异议不通顺的表述一一指陈出来,笑呵呵说“不怕碧野的头大”,同时鼓励学生参与“找茬挑刺”,一副赳赳然挑战名家的架势。别于传统单向度式的知识输灌,这一师生共乐、火力全开的教学法,新颖别致,动感十足,极大程度上提高了学生的课堂参与度,取得了良好的教学效果。

讲讲笑笑间,话题转到教师的定位与角色上来。先生戏称自己是语文教研组最佳“二传手”,长期为低年级培养者候迎接棒,同时也为高年级赴考人夯实基础。所负责年级的教学工作,虽然处于中间地带,但就其教学内容而言,应视为重中之重。不做圣人状,不发高深语,没有居高飞翔于全球战略与国际形势,没有套用既有理论或祭出“春蚕”、“蜡炬”、“奉献”一类高大上词汇壮声势,先生的“二传手”说朴实在理,句句中肯。那一刻,窗外枝桠摇曳,教室里鸦雀无声,听者虽无应答,但无不报以赞许的眼神。

母校以学习风气浓厚著称。为求一第,众学子个个发奋苦读。在那物质生活不算丰裕的年代,我们信奉圣贤书,又能因地制宜地找乐子。众多乐子中,尤以“酸甜齐备”、妙趣横生的“震干取枣”之招数最值记取。难忘教学楼侧边一排酸枣树,高直挺拔,风来则飒飒有声。枣树挂果不多,赶上果熟的季节,总有几颗不安于现状的酸枣从叶隙中探出脸来,彰显自己的存在,并借机诱惑学子。课间休息,一通胡侃海聊之后,几位同学便心有灵犀地望向树梢。攀树摘果耗时费力,同学中的聪明人,逐抱来偌大的河卵石震击树干,三下五下,几声“咚咚”闷响,愣是把枣子给震落下来。运气好的时候,“噼里啪啦”一连掉下七八颗枣子。手捧酸枣,我们一脸坏笑,就着楼底不知名姓老师家的水龙头冲洗一番,慢悠悠往嘴里丢,咬咬嚼嚼、嘻嘻哈哈、说酸道甜,全然不顾还有单元考期中考摸底考在等着。有一次正好看见茂暖老师手拎提包走来,我大方地迎上前说,“老师您也吃一颗吧,不怎么酸”。先生摆摆手示意不吃,一笑而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们耸肩对视,纳闷夫子为何这般斯文客气。于今尤为纳闷的是,那六七斤重的“取果神器”河卵石,为何年年现身树下?究竟是哪位热心人从梅溪畔抱回来,还是年级不可考的师兄届届相传的传家宝呢?

教泽绵似水,师恩重如山。但凡学有所成的弟子,如果时间精力许可,总是乐意呼朋唤友探视往日师长,以示感恩尽孝。那份“殷殷师生谊,依依鱼水情”真真慕煞天下人。在校时,我是一名资质平平不思进取的普通生;毕业后,则进一步沦为木讷顽愚甘于淡泊的路人甲、一位吃瓜校友。有感自家身份卑微复言谈笨拙,是以偶尔返乡,皆来去无痕,拜访茂暖师的计划也因此一延再延。

2007年中元节的时候,我在母校校园走走停停,停停看看,想到因为迁就市政工程建设,百年老校即将整体搬迁,曾经相映成辉的天儒楼、六角亭、篮球场,今后只能在记忆深处检索玩味,万千愁绪瞬间压向胸口。对白乐天《岁晚》中?“何此南迁客,去国固非乐,归乡未必欢”等诗句深有感触。如愿探得先生住所位置,我买了几盒营养品和几斤时令水果,随即大踏步向先生家走去。

终于,相隔20年之后,在当年住过的宿舍后边平房里见到心中感念的茂暖师。还是那副熟悉的面孔,穿一条露膝灰色短裤,一件白背心松垮宽大,身上的老年斑清晰可见。依然是满头银发,只是旧时翘厉厉的造型已不复见。蓦然之间,我感觉眼前多了一位体态龙钟的老者,心中少了一个睿智俊逸的男士。先生延我坐下,半摘眼镜瞧了瞧名片,笑着说,“文学博士副教授,好啊好”。不知何时话题转到他在罗源一中任教的往事,先生从桌上递来一本书稿,“这是当年罗源学生帮忙弄的,还没有印,拿去看吧。你学历高,还记得我,大老远来看我,有心,真有心”。我翻了翻内页,内容多为感悟式语录体文字,其中不乏亮点与洞见,精神不禁为之一振,表示一定会仔细研读。

人生犹如战场,只有老人和小孩不必披挂上阵。在这个意义上说,古稀老人和率真幼童永远是世上最可爱的人,茂暖师显然可以上榜。与先生攀谈约半小时,所谈内容大都忘却,只记得犹豫再三之后鼓起勇气说,老师您那种启发式的教学风格,令人遐想倡导“性灵”、“幽默”的林语堂。您要给本科生或研究生上课,肯定受欢迎。闻听此语,先生从容淡然,没有客套附和,仅仅报以浅笑。由是我想,自己的感受与判断,兴许已经有学长坦诚相告了。

母校校园面积不大,堪可惦念者则不少。我惊讶于茂暖师住所的逼仄简陋,但他却是一副乐天安命的模样,连声说“土房子冬暖夏凉,这房子好住”。由是我再想,大抵饱经世变,行路千里,历事万端者,总是举重若轻,且愿意将心底沉重,化为谈笑间的明月清风。也正因为尘事看得透,心态澄明豁达,他们多能接受不公命运所掷来的种种磨难,且涵容之、变异之,化磨难为养料,最终反过来丰富壮大了自身,从而在逆境中铸就高尚人格。

作为一部内涵丰厚的作品,《红楼梦》自面世以来,一直深受读者喜爱。我经常“威胁”学生——大学四年要是没有读完《红楼梦》、《史记》——就建议校方扣押文凭证书,不让毕业。记得先生说过,他曾经写下数十万字关于《红楼梦》的阅读笔记,但书稿后来被付之一炬。这分明是个“积郁成泪泪又成川”的沉重话题,我想当面求证但担心惹先生痛洒掬掬辛酸泪。在那段人鬼莫辩的荒唐岁月,他们那一代人,经历了太多人斗人的“革命”和人整人的运动。先生身心善良,对人至情至性,必然会有莫名其妙的灾难降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凝结了曹雪芹无数的心香与泪酒;茂暖师心无旁骛撰写数十万字的阅读心得,这样的文字,也当然有助于释“梦”解“梦”,可以或深或浅地响应“荒唐言”背后的曹霑味。倘若当初的书稿得以付梓成书,也许在教学型师长之外,梅邑大地就会多出一个文学研究者,家乡文艺的库存会显得更加清雅厚实。

美丽闽江母亲河,两岸无山不秀,无水不奇。我时常在故乡老宅凭栏眺视闽江水,也时常在盛夏的傍晚独自行走在闽江边。望着那从远古流淌至今的江水,耳边响起柔情脉脉的福州民谣:一粒橄榄丢过溪,对面伊妹是奴妻……。这歌谣幽幽地传递着悠长旷远的唐音汉韵,诉说着以榄为媒、桃花流水般的痴迷情爱,为无数红男绿女传唱,颇具于淡薄处显神趣、平凡处见真章的艺术魅力。

橄榄花清香扑鼻风姿绰约,橄榄果初食有涩口之感,但不久就会感到清甜的回味,苦尽甘来,就好像“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一样。多年来,茂暖先生一直在我脑海中荡漾。夜深人静之际,我时常点开微信朋友圈中的相册,静静端详先生的照片,品读这位只对平民说人话,不为权贵唱赞歌的人民教师。我一直想,如果世间只有两朵花,一媚世一遁隐,那么,茂暖师肯定选择遗世独立的空谷幽兰,而舍弃媚俗绽放的闹市牡丹。当然,将茂暖师比作橄榄花橄榄果,也同样贴切亲切,无关褒扬。

作者:刘景松,闽清安仁溪人。闽清一中校友,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现职为大学教授。系澳门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厦门大学澳门校友会副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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