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

春节前回了趟老家，走在熟悉的乡间道路上，首先迎接我的是那闪闪烁烁的目光，有讶异的，惊喜的，好奇的……目光淋在我身上之后并没有流走，而是泊在我的发梢上，面孔上，泊在肌肤的每一根毛孔上，而后，目光的水流才随形就势，在我的身上抚弄般的铺漫开来。我头皮发麻，脸颊滚烫，两脚微微打颤。我定了定神，总算没有被目光的枪林弹雨当场撂倒。

进入一个陌生的村落，或回到久违的老家，你首先接受的就是这样广泛而热烈的注目礼。你躲不开，却又不能迎上去，不然就成为目光与目光的角斗。往哪儿搁你自己的目光，突然间竟成为一个需要立即解决的麻烦问题：你抬头看天看云，未免显得傲慢，目中无人；你迎着目光的阵雨勇往直前，却寡不敌众；你低头看地，人家没准还以为你在研究自己的那双鞋。你开始觉得自己站立与行走的姿势都别扭了起来，别扭得叫自己有点儿气恼，全身从内到外的都没有一处自在。

你在气恼之中，突然想逃回城里。你发现，城市与乡村在人际关系上的区别，首先就在这目光交接的区别上。

在城市，你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几乎不需经过任何培训，只要身处其中，便一下子学会了避免用自己的两眼长时间盯着某一个人看。这种本领，被命名为教养。

在大都市的茫茫人海中，陌生人之间的眼神，充满了对所有不特定他人的冷漠与警惕。你对任何一个稍微能够引起自己注意的陌生人，都只会不刻意的一瞥。瞥一眼，只是表示我注意到你的存在了。只一瞥而决不留注，象鸡毛一样的若有若无的飘走，既表示礼貌，更表示“你固然存在，我完全不在乎你的存在”。都市生活意味着一个人被无边无际的陌生和异质包围，但不会被热切的目光包围，除非你当街表演裸奔之类的“行为艺术”。在城市，吸引别人目光留驻，需要绞尽脑汁的策划。但在乡村，你却会被目光所包围。目光们伸着湿濡濡的舌头舔着你，目光们张着温乎乎的嘴在你的身上呵气儿，目光们玻璃弹球似的一阵噼哩叭啦砸着你。

城市最有代表性的风景，其实并不见得就是高楼大厦，而是无处不在的比高楼大厦更冷漠的眼睛；城市最耀眼的不是霓虹灯，而是人们戒备的目光。

但是，乡村那些海浪般朝你汹涌猛扑过来的目光，阵雨似朝你哗啦啦淋下来的目光，那潮头的磷光上，雨脚的水珠里，却很少凉嗖嗖的冷漠与警惕。乡村那放肆里透着无邪的目光，好奇中透着坦荡的目光，汹涌中透着温润的目光，都会使你很不爽，很别扭，甚至会使你手足失措，却不会让你产生恐惧。乡村的目光使你不自在，多半是因为它似乎在无声地提醒你要收敛点什么，捡束一点什么。乡村的目光又使你有某种温润润的感觉，多半是因为在一个小地方上，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些欺诈的心思，那些冷酷的事，谁想做也不大敢做、不忍心做。如此，人与人之间就多了几分泥土般纯朴，野草山花般的本真。

你要是在乡村住了下来，第二天就习惯了这种不礼貌的目光。你会恍悟，这种不礼貌里头，好象有一种什么很粘稠、很温热的东西。要是有一天谁见到了你都把目光移开，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朝你撩一撩的时候，你会反而感到被冷落了，怀疑大家伙儿一定是对你有什么看法了。你会突然变得很沮丧，觉得有点儿孤独，觉得缺乏某种安全感。乡邻们都不拿正眼瞧你，这在乡村世界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惩罚。

我们把过年当成了“过脸”，但村里人没几个真的是期待你回家“过脸”的；我们往往把回家当成了炫耀之旅，把对目光的期待定格在羡慕甚至献媚，而村里的目光却更多的是亲切中交织着审视。我们不自在，是因为这样的目光不符合我们的心理预期，要是我们自己少了点虚荣，不把自己那么沉甸甸的端在手上，那么，在乡村的目光浴中，你仍然会找得到那些久违的东西，那些东西看上去质感如初，触摸起来粘稠依旧，稠得你想稀释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