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坐,手搭双膝,自然垂落,进入短暂冥想(虽然杂念间布),深长呼吸。
最基本的呼吸,像水、空气,“存在”就藏身其中。当我们呼吸正常时,并不意识到这是多么重要,而急促的呼吸降临身上,才想到呼吸是我们的命根,是所有正常生活的决定因素,将一种曾经认为是恒定的力量因而被永远忽略的东西忽然推到眼前,这就是所谓的存在。
瑜伽强调呼吸的重要性,有“腹式呼吸”“胸式呼吸”等,通常较普及的是“腹式呼吸”,也即“深呼吸”,吸气,腹部胀起;吐气,腹部瘪下,收缩。有好一阵,我总做反,被呼吸弄得头晕脑涨——这几十年来每分每秒都在进行的事,突然生疏。
想象自己是一副全力呼吸的肺。“通过呼吸,使意识集中于灵性之基础,即意识的出发点。”在重新调整呼吸中,身心慢下来,与冥想一样,它对我的意义是使一切慢下,并不能摒弃杂念。
心念芜杂,像锁坏掉的门,总有风打着旋刮过,风卷起的多是琐屑,无意义,但它们顽固的进出,旋转,这是人的局限,也是人的真实。愈想无所用心,愈发“用心”。愈想纯净——如教练引导词说的,“在一呼一吸之间,感觉心跳的平缓,身体的安宁,让一切烦恼远离我们。感觉有一滴露珠滴落在眉心,流过面颊,注入心田……”这滴露珠在抵达心田之前,往往已跑偏或蒸发。
也曾为这些杂念愧恼,后来也就平静地接受。法国作家乔治.巴塔耶说,“我那么爱纯净,也因此爱上了不纯净,没有不纯净,纯净就会是花招而已。”杂念是修习的一部分,是证明“存在“的方式之一。这些杂念,漫漶的虚无,多年来构筑了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呼一吸间“让一切烦恼远离”,像火箭助推器的分离掉落。
在左右一滴露珠的去向前,先停在“身”的这步,它赋予生活与身体以一小时的节律性。扭转拉伸,感到关节,韧带与骨缝中藏着的锈。斑驳的,日益扩张的锈,岁月的沉积物。此刻,要对抗这些锈,一点一点,企图揩拭它们,也许不可逆,像节令的转换,像蛇蜕去皮,蚕咬破茧子成为蝶,一切努力也许从根本上来说都是徒劳的,修旧如旧。
为何还要进行?它的朝向是肉体,更是精神,对抗松懈的意志,“一座在抵达的过程中被想象修造起来的建筑,会成为行走的最大满足,一种从累垮了的身躯里升起的成就感。”
“能瘦身吗?”常听到迫切的问,一项运动若没有显性功效,则被视为无效。但瑜伽,以我的经历与所见,并不提供瘦身功效。在这间教室,我目暏过若干位柔软的胖子,她们乐此不疲的每天准时上瑜伽课,但从没有见她们瘦过。
“不能痩身,练了有什么用?”有人问。
“身体更柔韧吧。”
“要那么柔韧干吗?又不练体操。”
不知作何回答,照惯常标准,一个柔软的胖子不如生硬的瘦子。苗条是可见的,柔韧是不可见的。在她们看来,为了不可见,去折腾自己是愚蠢的。
也只能回答:不为什么,愿意而已。我愿意感知筋骨的伸展,身体的打开,愿意这样的一小时与外界屏蔽。身体处在动中,动又藏身于静中。时光被延迟。
想起经常有朋友问我:你不想成书法家天天写字干嘛?你不想成作家成天爬格子累不累?现在我想说的是:总会存在某种选择——任凭自己。
练习中,人一点点拓展自己,塑造自己,虽然结果看去与此前一样。从瑜伽教室走出的人,与外面满大街走着的人,没有不同。这种调动,不能净化灵魂,也不能更新智力,甚至常在力所不逮中提醒着人的衰退。
如同有些人热爱麻将,有些人热衷马拉松一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需要寻找一种具有可持续性的凭寄。瑜伽就是一种,虽然我一直停留在体式的层面。按瑜伽的本旨,它不仅是一种流行的健身运动这么简单。由梵语而来的“瑜伽”,其含意为“一致”、“结合”或“和谐”。古代的瑜伽信徒发展了瑜伽体系,他们深信通过运动身体与调控呼吸,可以控制心智和情感,改善心性。“心性”,这抽象之物,在机械的体式练习中不能保证获得提升,除非将动作放置在一个与心念等同的高度。
“我跳舞,因为我悲伤。”现代舞女神皮娜.鲍什说的。不仅是因为悲伤,是物质的身体要去发现,邀请精神的身体与之全息地对话,带来一次真正“灵肉”意义的飞翔。
瑜伽是下沉,向内伸展,从调匀第一口呼吸起,砥砺意志,匠人打磨器具般打磨身体,以保持部件的灵活。诚实地说,我更爱舞蹈,庸常生活里被允许的抒情风暴,假设的飞翔,“一个不能被比拟和替换的绝对之名”。
瑜伽我会一直练下去。就如素食,我不爱好,之前甚至属于无肉不欢的类型。年纪增长,在理性上倾向了少荤多素。瑜伽相当于“素”,枯燥,辛苦,却也是一种基本,切身的练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