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干和周瑜的同学会

《群英会蒋干中计》大概是《三国演义》中描写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小说写活了一个工于计谋的周瑜，把蒋干耍得团团转，成功地通过他传递了假情报，让曹操误杀了蔡瑁、张允二人。迎客、宴会、假醉、盗信、逃跑、报信、误杀，每个故事情节都写得极富现代谍战片色彩，令人拍案叫绝。

抛开小说的战争谍战色彩，如果把蒋干和周瑜两人的相会，视为一场单纯的同学聚会，也是很能代表自古以来的中国特色的人际关系。

先看看这两个人的身份和关系。周瑜是东吴大都督，掌握兵权，位极人臣，是江东政权上层建筑的顶层人物。孙策临死前托孤，曾对继任者孙权说“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可见周瑜之重要性。而蒋干是什么人？是曹操阵营中的一名幕宾。幕宾是官员手下的谋士或食客，非官非吏，无品无位，只是受聘于幕主官员的佐治人。从书中看，蒋干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根本不像其他谋士那样受重视。——从这点看，两者身份地位相差甚远。他们怎么会交集在一起呢？因为他们是同学关系，按蒋干的原话讲，是“同窗交契”，不仅是同窗，还是好友——当然，周瑜未必会认可这种关系。

蒋干毛遂自荐要去游说周瑜来降，就体现了一个身份卑微者与地位崇高者之间的关系。曹操问，你和周瑜是不是关系特别好？蒋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信心满满地说“丞相放心。干到江左，必要成功。”言下之意，我和周瑜好得不能再好了，只要我去，就能说服他来投降。蒋干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非要当个说客呢？原因不过是抬出与周瑜周窗的关系，以示自己也不是个平庸的人。

在现实生活中，一个平庸者往往以曾与某个成功者有过交集为荣。比如，某大企业家在电视上出现，必然有好些个同学指着电视对旁人骄傲地说：“看，这个大老板，是我高中同学呢！”旁人必然会张大了嘴，称羡不已：“想不到你和这么大的人物都同窗过呀？”倘若要装得牛些，还要撇着嘴不屑地说：“别看他现在人模狗样的，人品特差，借我十块钱还没还呢！”如此一来，旁人就该崇拜了。还有，在一些场合，有些人为了显示自己的人脉，总是喜欢说，某某是我朋友，某某是我亲戚，某某是我同村的，更离谱的是诸如“他是我弟弟同学的老公的小舅子”之类。总之，这个成功者就像一棵大树，被人以各种方式像藤一样缠绕上去。

萤火虫永远以能和太阳一样发光为荣，但太阳永远不会以看到萤火虫的光为耀。这就是中国式的人际关系：仰望者哪怕能攀上荣耀者一点关系，都以为幸事；俯视者却不屑于攀附者的亲近，多数漠然无视，偶尔迁就也不过为了显示自己的高高在上。

既然“同窗契友”来了，周瑜是怎么接见蒋干的呢？“整衣冠，引从者数百，皆锦衣花帽，前后簇拥而出。”——你看，这个权贵者带了浩浩荡荡上百人来接，这个因为很重视同窗契友吗？非也非也，这是摆阔来了。同学你看，我现在混得多好，这么多人都在我手下跟着，唯我马首是瞻，唯我垂首听命。而蒋干“引一青衣小童，昂然而来”，这个摆场比周瑜有云泥之别。但为什么蒋干居然“昂然而来”呢？我估计他是装的，显示自己虽然混得不怎么样，精神上不比你周瑜低一头，但事实上心里早没底气了。不信你看，在宴会上，周瑜说了几句，特别交代“如有提起曹操与东吴军旅之事者，即斩之。”蒋干就吓得半死，如果他真是觉得精神上与周瑜平等，何止于怕成这样？！

“群英会”上也不只两个同学一起喝老酒嚼花生米，而是一大批将士作陪。为什么要陪呢？我周瑜这么成功，得让老同学开开眼界吧？得让你知道我交往的都是什么上层人物吧？这让我想起一些同学聚会，有人偏偏要带着一大群人来作陪，席间介绍，这是刘总，这是毛总。我在心里想，你这刘总跟我毛关系？

喝完酒，假醉的周瑜带着蒋干看了他手下的熊虎之士和粮草储备，得意地对蒋干说：“想周瑜与子翼同学业时，不曾望有今日。”这就更显摆了：我跟你起点一样，你看我现在混得风生水起吧？羡慕嫉妒恨吧？

现在的同学会也有很多类似此景的现象。大家在一起不是叙旧，也不是联谊，而是阔者展示他的成就，庸者闷声不响。尤其是在念书时不怎么得意的，刚到社会上混时不怎么风光的，现在有财富有地位了，忍不住要抖起来，而其他同学也会默契地创造机会让他显摆。开同学会要选有钱的当会长，阔者假意再三推辞，同学再三坚持，然后勉强同意。同学会上，阔者一定成为聚会的中心，上台讲几句话，下台团团敬酒。他的身边必定围绕着很多人，听他讲生意经，听他传播成功经验，讲到精彩处，必然要适时喝彩敬酒。如此捧者有趣，受者得意，就像蒋干听完周瑜的话后，一定要捧上一句：“以吾兄高才，实不为过。”

阔者在同学会上最喜欢回忆过去，动不动就来一句“想当年啊”。想当年什么事？想当年班长的学习成绩真好，是我崇拜的对象。班长赶紧说，读书好有什么用啊，你现在混得比我们都强多了。想当年啊，班花长得多漂亮，我都不敢追求你。班花赶紧答，长得漂亮不能当饭吃啊，我的老公要是有你这么本事就好了。如此这般，一吹三捧，舌绽莲花，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整个周瑜和蒋干的同学会基调就是这样：两个地位不相等的同学开了一场表面气氛融洽，实则关系不对衬的聚会。现在有些泛滥的同学会中，我会不留神就看到周瑜和蒋干的影子。当然，同学聚会也不全是这样，倘或心存同学之情，意在同学之谊，无论尊卑贫贱，或饮茶谈古论今，或小酌邀月共赏，如此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