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山散步

会遇到谁呢？其实，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与谁邂逅，都是机缘巧合，不与谁相遇，也不埋怨失落。我便是带着这种心态散步白岩山的。

当然，不与汹涌的人群相逢是最好不过的，本来入白岩山就是为了寻得一份清净，如果再次陷入嘈杂之中，那就很容易坏了心境。庆幸的是，我这一路走来，遇到的只是清风、流水、岩石、苍木和翔飞于林上的鸟雀，有它们的相伴，散步就不会觉得寂寞。人到中年，大多时候，愿意自己和自己待在一起，像这山中之物，自在游走。是的，那老树和巨石也是会移动的，它们也懂得散步的奥妙，只不过它们的动十分微妙，要把时间单位放大，一时一日不行，一岁一年也太少，要以百年计，千年计，才会觉察到它们的变。有的石头原本在山上，后来跑到了山下，有的则反之，这种移动非人力之为，是时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特别是一个人的心。

年轻的时候，我像很多人一样在人世间奔波，我渴望速度，以为拥有了速度就得到了一切。现如今，我才发觉自己错得是那么离谱。除了内心的焦躁和疲惫，我似乎没有从那忙碌中获益什么，物极必反，现如今，我需要安静。来到白岩山，走在窄长的山道上，我才感到片刻的轻松。山是深远的，它葆藏着无尽的时间，它是造山运动的作品，那倾斜，那分化，那抬升与降落，都不是一时一世之所为，而是历经千年万载，才写就那么动人心魄的地理典章。散步白岩山，就是阅读白岩山，速读不行的，而是要默读，要慢读。心神会意，那是最后的，物我相容，那就更妙了。我读白岩山，读着它不同的章节，比如观音岩、悬鱼洞、飞来桥、一片瓦、龙头岩、骆驼峰、龙洞、石门、仙人迹、鸟石与玉女岩等，它们皆非人类书写，它们都是大自然的杰作，蕴藏着幽深的寓意。

散步，往往与回忆是同步进行的。很多年前，我就来过白岩山，此一时彼一时，人变了，心也变了，但白岩山并没有丝毫变化。我曾经也是个觅寻生命诗意的人，但那时自己走得太急，骑马观花，来去匆匆，自然什么也观赏不到。现在，我不那么做了，我不是那个年少无知的自己了。散步而来，与缓慢的山中小溪并行，它走，我便走，它停，我也跟着停下来。山那么深远，急是急不来的，这是流水告诫我的。除此之外，水还告诉我一个秘密：此中有神仙。古人言：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在如此灵动静美的白岩山，有神仙并不奇怪，这一点毋庸置疑。当然，仙人是断不会随意与我等凡夫接触的，他们居于山之巅，云之上，过着逍遥自在的神仙日子。我问水如何才能见到神仙。水犹豫了一会，悄悄地告诉我可以通过做梦。我哑然一笑。做梦，倒是能遇见神仙的一个妙法。也许这是水跟我开的玩笑。

来到一家仙，也许能见到神仙。它位于白岩寺北侧鹫岭崖，整个建筑与山石融为一体，远远望去，若隐若现。相传旧时闽清有一个三口之家到白岩山静坐修真成仙，后人便在那里建庙，曰“一家仙”。修仙肯定是一个极漫长的过程，而我只是一过客而已，不应该起这种奢念。站于崖上，眺望幽谷，心中生出羡慕之情是非常自然的，久在樊笼里的我们，渴望着回归山野，但是真正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又有几个呢，人世间的灯红酒绿、美女香车诱惑太大了，我们与山野相容的愿望也往往只是一刹那，而非真正发心实践。所以，我等是不可能修真成仙的，能漫行山间，得一时身心清爽，已经不易了。

“朝朝朝朝朝拜朝朝朝朝拜，齐齐齐齐齐戒齐齐齐齐戒。”这是一副奇妙得对联，不同的断句会产生不同的意思。这副对联就悬挂于白岩寺正殿大门的两侧，已经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很多人都会站着殿前把这副对联默读品咂，但大多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其意。我虽然也读了一些书，但也不明白其中奥义，想要请教别人，但环视周遭，也无人能解。不解就不解吧，何必非要把所有事情都弄明白呢。也许，这就是禅机，时机不成熟，你再计较也无济于事，待时机成熟了，你自然就明白了。更何况，我是散步而来，又何必着急呢。

梵音悠悠，山风徐徐，不如在寺中休息片刻，赶路的事交给路自己吧。这里的时光是安静祥和的，甚至说时间在这里停滞了下来，石阶上附着着淡淡的苔藓，坑洼里留有浅浅的水迹，墙壁虽有些脱落，但正好是与沧桑岁月相应的，如果这里一切崭新，那就无趣了。正如常建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还有郑洛的“残月淡烟窥色相，疏风幽籁动禅空”，禅，是空，也非空，其实，空的不是所见之物，而是自己的那颗心。倘若心不空，什么都放不下，那么所见也都是繁杂之景，永远不能顿悟明道。山深寺幽，冲淡了一般寺院的凝重和压抑，花草的清香，山峦的雾霭，透着古朴的祥和。是那么富有诗意，那么趣味横生，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一切都是自然的。

宋朝进士陈祥道曾留诗于白岩山，其曰：“斯山何其丽，万树繁花吐；高山布成林，参差开满路；偏反鹭电掣，闪烁云霞聚；不须翦彩工，不须织绵谱；年年一度红，春光足千古。”春日三月，山河俊美，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悄然绽放，于此时漫步山间，最是喜爱。从白岩寺到莲花峰，杜鹃花的鲜红形成浩荡的汹涌之流，如浪，如霞，铺天盖地，环绕着白色的巨岩，两种颜色和谐地搭配，恰如一幅春日画幅，美不胜收。杜鹃山，是白岩山的别称，倒是名副其实。我是爱杜鹃花的，梅尧臣曾有诗赞曰：“山中泉壑暖，幽木寒更华。春鸟各噤口，游子未还家。云谁未及还，对此重兴嗟。何必因啼血，颜色胜曙霞。”似乎，那绚烂静美的杜鹃花承载了诗人的悠悠乡情，观及花开之时，故嗟叹不已。登临山巅，举目四望，人的思绪也飘然遥远之地，我歆慕此地，愿以此地为故乡，但是，毕竟不是啊，那炊烟袅袅，鸡鸣犬吠，阑珊的情景里藏掖着无尽的思念情愫。人可以怀念往昔，但不能过于沉湎其间，似乎有另一个我在提醒着自己：起身吧，继续往前走走，说不定那里还有不一样的风景呢。是啊，四季轮回，草木人间，又何必独恋一处，天地之中，处处皆有风景。

白岩山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每一条水，每一片云，对我来说，都不陌生。是我在找它，也是它在等我。我找到了它，也是它等到了我。独行，但并不寂寞。在一个散步者的心中，总有一股清净之力，抵御着不良情绪的蹿乱。让脚下的步伐与山间万物保持协和的频率，让一切都慢下来，以适应我心的安静。这里没有忧戚，没有丧乱，这里的宁静没有边界，也不因人而异，对于每一个到访者，白岩山都是一视同仁。

就这样从从容容地来去吧，像水一样书写，像风一样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