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舅

小镇的天永远都是那样在灰蒙中带着一丝蔚蓝，仿佛是想要使劲挣脱瓷器厂的浓烟给人一种畅快呼吸的希望。

小镇的那座断桥还在，汽车碾过断裂的石板时总要咯噔一下，但小镇人已经很习惯了，重重的颠簸过后，桥就算走完了，前面是新铺的路，一直往前不再有阻碍。桥下，是挖了很多年还没有要竣工的工程，像是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等着医生开膛破肚之后再缝合，穿上衣服走人，但医生久久没有下指令，病人只好继续等着。

老舅每天瞅着这条河生活了七十多年，现在已经很少再瞅到河水，听到哗啦哗啦时大时小的水声了。他坐在床上，眼睛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好像整张脸只剩下一双恐怖的大眼。老舅是文化人，他的床头放着一本《水浒传》。

“老舅，您还看书哪!”

“闷的时候翻一翻。”老舅咧了咧嘴，给了我一个凄然的微笑。

老舅的这种微笑儿女是不懂的。儿女多，却没有一个是吃文化这碗饭的。文化，在这里是一种奢侈，是一种讽刺。老舅如果只是乡野俗夫，他会快乐许多。

像我奶奶，大字不识一个，被媳妇刁难从来不曾有过忧愁。，她没有文化，却相信一辈一辈都是这样，老婆婆总要被媳妇儿子说几句的，兜里有几个攒了很久的钱才是最开心的。所以，她总是能从兜里找出一些带壳的花生，捂了很久有些体味的瓜子之类给我们，她的手总是揣在兜里，泛黄的浑浊的眼睛总是四处张望，像在找吃的。她从来没有不开心的时候。

“老舅，您不能再抽烟了。”每年回家过年，我总要劝他。

“闷的慌，抽一抽解乏。”老舅总是这样说。

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是个文化人，文化人解愁的方式就是抽烟、喝酒、看书。老舅他还会写一手好字，但是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了。过年的家里居然也没有一幅像样的春联。老舅用他的沉默倦怠排解着自己的愁绪。虽然他住在大儿子的新楼里，墙体是用高端大气的白色瓷砖铺成，他的床却是老床，我小时候就见过的老式的木板床，红漆早已剥落，老舅整日在床上坐着。

他也许会想想早已离去的舅妈。

舅妈是个很大气的农村女人，冬天的窗外大片的田地绿油油的菜就是舅妈的杰作，每年我们家可以在菜地里随意地搬菜回家，假期里我们家仨，她娘家我小姨家连同她自己家的七八个孩子把屋子闹翻了。翻出所有能吃不能吃的，包括老舅药箱里的补药，一大麻袋的党参，那是老舅当乡村医生诊所里刚进的货，还放在走廊。无聊的我们打开了袋口，带着一股药味一丝甜味，你一根我一根嚼着，边嚼还边吐得四处都是。晚上舅妈干完农活回来，一边捡回掰断的咬断的洒落的党参，一边埋怨老舅。“进回的药都是乱扔，小孩子懂什么，是不是不能吃呢？”她笑着问我小小妹妹，妹妹吐着口水点点头。

莽荒的童年里，冬天我们在老舅家翻土捉泥鳅，夏天在河里摸小虾，晚春就对桃树上才是毛茸茸的小桃子垂涎欲滴，秋天我们都挂在梨树上荡秋千。烤老鼠肉和烤地瓜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上初中了，就此结束了荒唐的玩乐。只在过小年的时候在舅妈那过完我的生日，水瓢里装了满满的煮熟的鸭蛋。舅妈家枣红色的大方桌上，挤满了吃蛋的大小脑袋。舅妈那圆圆的脸胖胖的身子，热情豪爽的笑声永远留在那个一半是卧室一半是餐厅而今早已闭门蒙尘的老屋里，高高的磨出毛刺的门槛而今孤寂地横在紧闭的门前。那或许是老舅心中隐隐作痛的地方。舅妈在家里忙来忙去的，就是几棵菜一群鸡鸭两只猪和几个孩子，没有了在门槛前择菜在饭桌上唠叨在灯下补点旧衣服的人，老舅的眼眶越来越深了，面前的洁白无瑕的瓷砖贴着的冰冷的墙上氤氲着几缕青色的烟，那是否是老舅的思念。在舅妈重病那些年，老舅千方百计地想让舅妈过完六十岁。舅妈是六十岁走的，四个儿女，四个孙子一个外孙，舅妈在儿孙绕膝的年纪走的，走得很安详。老舅望望墙上舅妈的照片，看着书，抽着烟，他日渐衰弱。

也许他偶尔会想起少年时期求学的日子。那是老舅最辉煌的时候。老舅家是中农，家里有几块薄田，这样的人家男丁是要读书的，老舅就到了远在几十里外的中学求学。在那时，自然只能徒步，只能背着干粮天未亮就出发。年轻的老舅满脸的书卷气，一身的意气风发，他在辛苦的求学路上快乐着，在假期农活繁重的时候挽着带泥的裤腿青春着。最艰难的是在学校里，带去的一点米已经吃光的时候，剩下的芋头只能吃两天了，老舅把煮熟的芋头皮翻出来，光滑粘腻的内皮上还有些许芋泥的土腥味，他嚼了嚼眉头不皱就咽了下去。那时的老舅什么苦都能吃。自然，他的内心是强大的，快乐的。

然而这些已成过往。老舅老了。

现在的老舅心里装太多愁绪，注定有太多孤独，别人是不懂的。